三日后,天刚透亮,药谷的晨雾还缠绵在草木之间,未曾散尽。
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停在谷口,拉车的马匹寻常可见,只那马蹄上沾着新泥,透出几分风尘仆仆。驾车的汉子精悍利落,一身短打,沉默地坐在车辕上,像块磐石。
车帘掀开,裴砚辞下了车。靛蓝棉布袍外罩着一件玄色比甲,乌木簪束着发,一身行色难掩。脸上不见半分王爷的排场,唯有长途跋涉的倦意沉淀在眼底,又被一丝沉静的审慎压着。他身后跟着同样朴素的随从,抬着几个乌木箱子。
裴砚辞几步上前,对着台阶上拄拐的师父和一旁的师兄,拱手,深揖,姿态放得极低:“晚辈裴砚辞,见过前辈,见过师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赶路后的干涩沙哑。
师父并未应声,只眯着眼,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细细审视了一遍。从那沾着新鲜泥土的布鞋,到那双沉静深处难掩锐气的眼睛。半晌,才用拐杖轻轻点了点脚下的石板:“谷里寒气重,进来吧。”
屋内陈设简朴,清苦的药香弥漫在空气里。裴砚辞未坐主位,自然地选了师父下首的凳子。随从将乌木箱子轻放在桌上。“前辈,晚辈此来,是求娶温禾。心意在此,不敢有半分虚饰。”
师父端起粗陶碗,啜了口凉茶,眼皮半垂着,声音平缓无波:“裴砚辞。”他省去了称呼,“药谷偏远,只懂得侍弄草木,辨识药性,不问世事纷扰。温禾……”他瞥了一眼旁边微垂着头的温禾,“在这谷里长大,性子直,骨头硬,受不得半分拘束。你那王府,”他抬眼,目光如古井深潭,沉静却带着无形的重量,“规矩繁复,犹胜山间藤蔓。她进去,可还能自在呼吸?”
裴砚辞坐姿笔直,迎视着那沉甸甸的目光:“王府自有其方圆。晚辈所求,非是要她改头换面,囿于樊笼。规矩之内,她是景王妃;规矩之外,她只是温禾。她想笑便笑,想闹便闹,想回药谷看山看草,皆由她心。她的自在,”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如石落深潭,“远重于王府的体面。”
屋内一时沉寂。师兄紧绷的肩线似乎悄然松缓了些许。师父盯着裴砚辞,良久,他放下茶碗,碗底轻磕木桌,一声微响。
师父的目光缓缓转向温禾,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声音低沉了几分:“药谷的门槛低,底下不过是些旧时草木。哪天……”他声音更沉,仿佛只是说给温禾一人听,“觉得累了,想家了,随时回来。屋子给你留着,灶上的粥……也一直温着。”那“随时回来”几个字,轻而重,落在温禾耳中。
温禾喉头微哽,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清光闪动。
师父这才重新看向裴砚辞:“人交托与你,是信她眼明心亮,亦是信你……脊梁尚直。”他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待她好,药谷承情。”后面的话未再出口,但那沉甸甸的目光里,已包含了未尽之意。
裴砚辞起身,对着师父,再次深揖到底。师父看着他弯下的脊背,挥了挥手,声音带上了倦意:“去吧。让青川带你们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