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他是直的。”
时亦到现在都记得陈临渊翻开那本《关于情感的对话》时的表情,仿佛世界塌成一片废墟,残存的理智险些跟着灰飞烟灭。
邱睿旸赶忙澄清:“不是,你...你他妈心理学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我前几年再怎么多情也没喜欢过男的你忘了吗?”
时亦犹豫着开口,语重心长地说:
“人都是会变的。”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JHU的优秀毕业生,他思考片刻,开导的语气说道:
“不要对此感到过于焦虑,自1973年起,美国心理学会等权威组织已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诊断手册中移除。研究表明,同性恋是人类性取向的正常自然变异,并非心理障碍或选择结果。”
邱睿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角抽搐,马上就要倒地给他表演一段惊恐发作。
“谢谢啊,这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时老师,家属拿着药带着病人可以滚了。”
他实在想不出一句好话,愤愤地咬着牙把毁他清誉的人打发走。
时亦临走前笑着看了他一眼,分明是在揶揄。
邱睿旸气不过,朝人喊了一句:“这次医药费照付就当是我的精神损失费了!”
陈临渊左看看右瞧瞧,听到“精神损失费”的时候像是被触发了关键词,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
“这样不太行邱医生,两个人开玩笑开急眼了没有达到可以申请精神损失的程度。”
邱睿旸嘴唇气得都在发抖,又不好对陈临渊发作,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的真皮座椅上。
凌晨两点,疲惫到极点的两个人迈着沉重的步伐推开家门,陈临渊方才在后座趴着差点睡着,半梦半醒间听见时亦接了个电话,语气不善应了声“知道了”。
“明天几点?”
“下午三点。”
陈临渊眼皮快要合上,恍惚间眼前飘过一抹白,他“噌”地从床上弹起来,扯到身后的伤一阵嘶嘶哈哈,噔噔噔跑到对面主卧,小心地敲了敲门。
“你睡了吗?”
时亦还没换衣服,床头柜的电脑还亮着,浏览器上密密麻麻开了小十个网页,他合上电脑去开门。
“怎么了?”
陈临渊困得睁不开眼,语气困倦:
“我想起来搬家的时候运丢了一箱衣服,里面全是正装,明天开庭要穿,想问问你有没有衣服能借我穿?”
时亦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角,他的西装全是高定,跟自己的身形完全贴合,陈临渊估计穿不了。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拉开实木衣柜,单独一列全是西装,全部罩上了防尘罩,整齐地排在衣柜里。
陈临渊嘴巴张成一个O型,仿佛这些衣服在熠熠发光。
时亦修长的手指在衣服间来回游走,最后把目光定在了那件藏蓝色英式西装上。
那是他刚到国外参加项目结项汇报时穿的,彼时他的身材没有现在这么有形,而英式西装恰好强调收腰,适合偏苗条的男士。
“这个吧。”
陈临渊爱惜地隔着防尘罩摸了摸,有些遗憾地说道:
“怎么没见你穿过这些衣服。”
时亦毫不留恋地关上柜门,说道:“会有机会的。”
自己现在手里握着一个课题,在业内的位置也在一步步向上走,出席活动是早晚的事。
天光初破,世界正从一种沉滞的墨色中艰难地苏醒。绝对的寂静被打破,先是几声极稀疏、极试探性的鸟鸣,从不知名的角落响起,短促而清脆,仿佛在用喙尖啄破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静默之茧。
第一缕真正的阳光如利剑般刺破云层,将那温暖而锐利的金色彻底地、慷慨地洒向苏醒的大地。
下午两点四十五,钟天飞站在中级法院门口焦急等待着,四处张望,直到那辆熟悉的白色大众出现在眼前,他长舒一口气,隔着车窗朝里面挥了挥手。
时亦今日开得格外平稳,陈临渊身上的这套衣服竟比他自己先前的衣服还要合身,西装笔挺,领带挺括,修长的身姿舒适地靠在椅背上,面色肃静,侧脸轮廓硬朗,身上的气质不由得多了几分沉稳。
临下车前,两个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一碰,时亦抬手按开副驾的安全带卡扣,眼梢一弯,无言却胜似万千。
钟天飞看着陈临渊下车的时候不由自主“喔”了一声,打趣道:“来开庭还是走秀?”
两个人到门口出示律师证,正碰上急赤白脸在包里翻东西的林阳,钟天飞表情忽变,嘴角不受控地扬了扬。
林阳看见二人,也没了隔阂和鄙夷,朝门口负责人叫道:
“他们是我同事,能给我作证!”
负责人顶着烈日皱着眉问二人:
“认识他吗?”
对面二人默契地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泰然自若,甚至用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睨了林阳一眼。
正对着头顶的国徽,陈临渊眼珠动了动,直觉告诉他身边这人知道点什么。
“他律师证呢?”
钟天飞还没笑完,发丝都在抖,低声说道:
“在我家。”
“啊?”
“雨姐让我多准备一手,没想到真让她说着了。”
陈临渊闻言神色微惊,没有作声,朝人缓缓伸出大拇指,站在国徽下说了句“牛逼”。
希望连雨也能听见。
时亦坐在原告那侧靠后的位置,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被告席的一举一动。
法庭的门沉重而缓慢地敞开,一股混合着旧纸堆的尘埃、消毒水以及某种冰冷威严的气息扑面而来。
原告席只坐了两位公诉人,旁听席的人数只有零星几个,大多是在法院实习的法学生,时亦在这之中显得突兀。
一身清爽的运动服,神色淡然,目光轻飘飘定在被告席上,并没有被威严的氛围压制住,一如既往地展示他的松弛。
陈临渊第一次独自一人站在辩护人的位置上,不免有些紧张,他解开西装的两颗纽扣,终于坐了下来,发出一声轻微的、顺从的叹息。
三点整,全体起立,审判长宣布法庭纪律。
国徽下审判长沉稳有力的声音清晰入耳,陈临渊终于找回感觉,沉沉地看着被告席上的李冰,指腹缓缓抚过被指甲掐出痕迹的掌心,腰后的伤口随着身体的动作而被拉扯,刺痛唤醒他有些僵住的大脑。
前面几个流程很快走过,双方均无异议,真正的针锋对决在法庭辩论环节拉开序幕。
之前的辩论都是连雨开口次数多,他更多是记录与准备陈述阶段,陈临渊捏着手中的辩护意见书,薄薄的A4纸已经被掌心的汗浸得发软。
公诉人掰过话筒,厉声道:
“被告人李冰事先携带折叠刀前往现场,表明其具有主动攻击的意图而非纯粹自卫。刀具并非日常学习用品,其刃长虽不足管制刀具标准,但足以表明被告人存在‘以暴制暴’的预谋心理,不符合正当防卫的被动性和紧迫性要求。”
“造成两人重伤的后果与侵害强度严重不匹配。对方15人虽人数众多,但均为徒手殴打,未使用器械,且被告人第一次反击后已暂时脱离围殴,后续再次持刀捅刺腹部等要害部位,明显属于防卫过当。”
时亦从一开庭就一直盯着陈临渊看,举手投足间都是谨慎与不安,他不由自主跟着坐直了些,呼吸不受控地变慢。
陈临渊冷不丁看了他一眼,他忽地放松了,眉眼间流转着一成不变的平静,缓缓靠在椅背上,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的眼睛会说话。
坐在被告席无助地看着陈临渊的李冰也是这样想的。
陈临渊垂下眼皮,密密麻麻缠在一起的思绪被捋成一条直线,他按开话筒,再抬眸时眼神凌厉,沉声道:
“我的当事人是在多次遭受死亡威胁、被迫前往厕所的情况下才携带刀具,目的是自我保护而非挑衅。最高法指导案例明确:长期遭受霸凌的未成年人,在面临多人围殴时,携带工具不影响防卫意图的认定。”
他神情严肃,目光如炬,继续说道:
“在1对15的实力悬殊下,一名14岁少年面对持续殴打和勒颈,生命已面临现实危险。折叠刀仅是随手可得的工具,且反击行为仅限于对方实施侵害的瞬间,未追击或扩大伤害。法院已强调:判断是否过当需考虑‘双方力量对比’和‘手段节制性’,本案中被告人的行为完全合理。”
两个问题回应的干净利落,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钟天飞坐在旁听席双拳紧握跟着揪心,听完后都想不顾法庭纪律大喊一声“爽”!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法官席后方那巨大的、雕刻着的国徽之上,它肃穆地悬挂在那里,是这一切程序、争斗与最终裁决的无声见证和最高象征。
“被告人李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冰转头看了看陈临渊,后者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决定命运的倒数第二步棋子落回了他自己手里。
他清了清嗓子,克制住慌张说道:
“我没有想要攻击他们,我只是害怕。”
怕死,又怕死不了,十五个人的围殴,初中生下手没轻没重,一拳打偏了,就有可能落下终身残疾,而李冰的家庭状况是负担不起的。
“闭庭。”
法槌重重一落,沉闷的响声在法庭回荡,如同法律的威严渗进每个人的心里。
多数刑事案件不会在当庭宣判结果,三个月内会将裁判书寄到律所和检察院。
陈临渊如释重负一屁股做到椅子上,脑袋无力地往椅背上靠,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有点昏昏欲睡的意思,像是条在岸上挣扎无果后濒死的鱼。
钟天飞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的下来,一把抓住陈临渊的左手大力晃着。
陈临渊登时就被疼清醒,右手钳住钟天飞的手往下扒拉。
“别动!”
“噢噢噢!不好意思!错了错了!”
钟天飞悻悻地松开他,还贴心地给大功臣理了理袖子。
陈临渊下意识一插裤兜,右手摸到张纸条,他往墙边靠了靠偷摸一看,纸条上字迹清秀,写着:“要带妈妈过上好日子”。
他连忙放了回去,朝从远处走来的时亦微微一笑。
“时亦绝对是单亲家庭。”
陈临渊在心里默默肯定道。
只是想不到他这样优秀的人也会有不圆满的童年,他不自在地把手放到领带上轻扯了两下,神采奕奕地问道:
“你第一次看我做辩护吧?”
时亦在他面前站定,垂眼看他,面色柔和,眼中含笑,缓缓伸出两根手指。
陈临渊试探性地“耶”了一声。
对面的人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无奈说道:
“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