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完液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医院里温度高,一下午时间被雨淋湿得衣服已经完全变干,迟暮先去洗的澡,吹干头发后手环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发呆。
宁泊以从浴室出来时就就看到客厅沙发上蜷缩着一团黑影。
开关“啪”得一声,灯被打开,迟暮眯了眯眼睛下意识抬头看向浴室的方向。
“怎么不开灯?”
宁泊以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拿着药走过来,递给迟暮后让他吃下后,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体温逐渐降下来了,宁泊以松了口气,刚要把手拿回来,迟暮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宁泊以愣了一下,以为迟暮还有哪里不舒服,紧张地开口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迟暮打断他的话,“没有哪里不舒服。”
宁泊以用眼神询问他想说什么?迟暮欲言又止,嘴唇抿得很紧,牙齿用力咬着口腔里的软肉,看着宁泊以垂在自己面前,被紧紧抓着得手。
客厅里陷入沉默。
好像过了很久,迟暮终于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拉着宁泊以进到自己房间里,到书柜前,拉开抽屉。
里面放着一个相册,看起来已经很多年了,封面边角的位置有些泛黄。迟暮从抽屉里取出来,放在桌子上,翻开了第一页——
是一个小孩子和母亲的合照。
迟暮边往后翻,边指着里面的人给宁泊以介绍:“这是我,这是我妈...这是我爸...”
翻了没几页,就全部变成迟暮和爷爷的合照。宁泊以发现这里面所有的照片,都是两个人,没有一张全家福,甚至连迟暮父母一起的照片都没有。
相册甚至没用到一半,迟暮很快翻完,又倒回第一页。
憋在迟暮心里很久的事,被一本尘封的相册打开,起了个头,后面再继续就没那么困难。
“小时候爸妈感情不好,总是吵架。”迟暮指着照片里的人说:“吵急了就砸东西,能摔的不能摔的全部被砸在地上,满地都是碎玻璃渣。”
迟暮从翻相册时就松开了宁泊以的手,这会迟暮浑身的力气都放在接下来要说的话上,他需要一个外在的借力点,来撑住自己的身体。
这间卧室很小,床距离桌子就两步路,迟暮回头看了一眼床边,最后还是选择背靠在桌子边沿。
他和宁泊以面对面站着,相册就摊开放在旁边,迟暮勾着嘴角笑了一下,想要为现在沉默的气氛添一点温度,但其实没有什么用,他笑得太僵硬,嘴角弯着弧度,可笑容不达眼底。
“然后呢?”宁泊以低声问。
“然后...”迟暮表情轻蔑,眼皮低垂俯视着照片里的中年男性,语气逐渐变冷,“然后没几年我爸就出轨了,外面那个还怀了孩子,我妈知道后两个人又是无止境的吵架。”
“我那时候刚上小学,据当时的记忆来看...”迟暮顿了一下,叹了口气,眯着眼睛似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况,“我爸很喜欢那位出轨对象,很久才回家一次,然后一回来就和我妈吵架。”
“那段时间家里吃饭连碗筷都没有,全被摔碎了,就连走路都得绕着走...”
他说到这里垂着眼睛沉默了很久,喉头压不住得委屈哽咽,用力呼吸到胸腔不断起伏,有的事情就连偶尔地回忆都让人觉得窒息,更何况现在要摊开一字一句说出来,这让迟暮觉得难堪的同时,心又承受着在油锅里翻滚般得疼。
宁泊以上前把人拥进了怀里,手伸到后面顺着迟暮的脊背。
“有天放学回家,我妈的卧室门关着,我不敢去打扰,就拿着扫把轻声打扫家里的满地狼藉。”迟暮平复了一会,该说得还得说,他哑着声音缓慢开口:“估计是我声音太大,吵到她了。”
迟暮又粗喘了两口气,额头抵在宁泊以肩上,“她突然冲出来,夺过我手里的扫把,疯了一般地往我身上抽,我那会傻,挨打也不知道跑,就直挺挺站着,直到扫把被打变形,她嘴里嘶喊着辱骂我爸的话,又捡起地上刚扫在一起的玻璃碎片,往我头上砸。”
迟暮那会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挨打,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原因归结于是自己打扫卫生声音太大,吵到了妈妈休息。
“那会被打的满头满脸的血,她哭着说我就是个累赘,要不是我她早和我爸离婚了,导致现在遭受这种屈辱。”
迟暮闭上眼睛,眼前母亲的脸变得扭曲狰狞,耳边全都是咒骂迟暮和他爸的话:“她扯着我的脸,告诉我说我爸不要我了,人家有自己喜欢的小孩,没人要我了。”
没人要我了......
迟暮反复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讲故事。
“她在我身上泄了一次气,似乎是终于找到了完美的出气口。后来只要不高兴,就对我动手。”迟暮抬起头,手扯着耳朵背面,给宁泊以看。
耳朵根部的整个轮廓,有一道颜色几乎淡化,但依旧能看出当时严重程度的伤疤。
宁泊以抬手轻轻捏着迟暮耳朵,仔细看着疤痕上的每一条纹理,喉间颤抖,说不出话。
“有次我爸回来提离婚,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后,她冲进房间打我,揪着耳朵骂我狼心狗肺,我爸都要离婚了,还能心安理得地坐着写作业,作业被全部撕碎,砸在我脸上。”
“就是那次,耳朵差点被扯掉。”迟暮侧着脸任宁泊以碰他耳朵,继续道:“反正每次打我都得见点血,打完也没人管,我自己找条毛巾擦了擦,不知道要抹药,更不知道要抹什么药,就强忍着疼,后脑勺还肿着包,睡觉的时候侧着睡,心里还庆幸另一边耳朵没受伤,不然只能趴着睡了。”
“也不对。”迟暮轻笑了一声,“鼻青脸肿的,趴着睡也不行,得坐着睡了。”
宁泊以看着他强颜欢笑的表情,鼻间像被一层塑料薄膜蒙住,难过到几近窒息。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他们离婚,心里总盼着有一天他们能重归于好。”迟暮继续说:“虽然破碎不堪,但家终归还在,要是离了婚,我都不知道以后放了学回哪去。”
“可能就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做什么都轻轻的,不敢发出声音,连哭也只能偷偷躲在墙角,尽量缩起来,不引起他们的注意。”
迟暮解释着:“不是怕被打,而是怕被发现还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出家里,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要是离婚他们谁都不会要我。”
迟暮的声音很沉,那个整天担惊受怕、如履薄冰的小孩的灵魂重新出现,现实宁泊以温暖的怀抱和过去的噩梦不断切换,像二倍速的电影画面一般在迟暮面前快速滑动,有着统一的灰白色调,其中夹杂着几抹红色。
“七岁那年,他们终于离婚,也应了我妈那句没人要,我爸火速再婚,我妈拿着分好的财产,头也不回地离开。”迟暮仰着头,眼睛盯着天花板,强忍着眼眶里的湿润,“房子也卖了,我何止没了爸妈,我的家连块板砖都没剩下。”
宁泊以一直垂着眼睛,把迟暮紧紧揉在怀里,也在透过现在的迟暮拥抱过去那个孤单无助的小孩。
“昨天不是提到我小时候在哪里上得幼儿园吗?”迟暮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头靠在宁泊以肩上,很轻很轻地呼吸着,“他们离婚前我住在成都,后来实在没人要,我爸联系爷爷,才把我接到这里,爷爷对我很好很好,我现在脸上没疤,都是后来爷爷每天给我抹祛疤的药,才逐渐消下去的。”
“至此,我才终于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宁泊以几乎可以预料到迟暮接下来要说什么,他记得迟暮那句“爷爷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宁泊以恨自己遇到迟暮太晚,又庆幸老天能给他机会和迟暮相遇,能有机会补上迟暮这些年缺失的爱,让他从此的记忆里全都是温暖的爱意。
“初二那年,爷爷突然晕倒在家里,去医院查出来是肺癌。”迟暮手紧紧攥着,指甲扣入肉里,指尖泛白,“化疗了很多次,每天药就没断过,今天是我第二次去那座寺庙,第一次是就是爷爷生病后期。”
“我实在没办法了。”迟暮浑身颤抖,爷爷枯瘦凹陷得面容犹在眼前,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像白天从伞骨上不断流淌的水珠,落在宁泊以脖颈处,“医生都说治不好了,我只能抱着一丝希望去庙里求神拜佛,乞求爷爷能够好起来。”
“结果你也知道了,爷爷还是去世了。”迟暮像被判了死刑般了无生气,浑身冰凉。
迟暮抬起左胳膊,把袖子一截一截挽上去,露出了那个之前缄口不言的伤疤。
他们在一起后,迟暮洗完澡穿着短袖时,宁泊以见过几次这道疤,但今天却是头一次近距离观察——
这是一整块深红色凸起得增生疤痕,宁泊以颤抖着指尖轻轻放在上面抚摸,是和皮肤完全不同的质感,疤痕表面皮肤凹凸不平,周围绕着一圈齿痕。和他第一次看到时并无变化,却像放大的细节的画面,所有细节都袒露在眼前,刻在宁泊以心里。
“这是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咬出来的。”迟暮抬着胳膊,把疤痕举到宁泊以面前,“那时候满脑子都是,要是爷爷也能给我一起带走就好了。”
他害怕孤单,害怕一次又一次被人抛弃,孤身一人,曾几何时他也幻想过自己能拥有永久的陪伴,现实却一次次落空。
迟暮过去的每一个阶段,都如同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
可稻草本身就是岌岌可危,经不住这样慌乱无章地撕扯,最终只能得到半截断掉的稻草。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距离岸上越来越远,怀揣着过去那段有温暖阳光,新鲜氧气的短暂光阴,沉入冰冷黑暗的湖底。
文里提到墓地、寺庙都没有原型哈,是作者自己瞎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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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欲坠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