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的第一天,太阳就给了这些大一新生一个下马威,热浪在军训场地上空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于小七的帽檐压得极低,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一!”教官洪亮的声音劈开热浪。
右臂机械般悬在胸前,指尖因充血泛着青紫。迷彩服后襟已湿透,紧贴脊背的布料洇出斑块。刚刚站了半个小时的军姿,脚掌还有些酸痛。于小七小幅度轻轻抬脚,蜷动脚趾,胶鞋里垫着的卫生巾吸饱了汗,脚掌落下时像踩着浸水的棉絮。
“二!”又一声口令。
于小七迅速换了左臂在前,视线顺着队列中的肩线望去,远处教学楼玻璃幕墙折射的强光刺得人眼眶发酸。她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节奏,汗珠顺着脊柱滑进后腰。
“手臂绷直!膝盖别打弯!”教官嘶吼着,“第二排第四个,说你呢!”
队列右侧传来窸窣响动,第一排高个子的男生踉跄着栽进树荫,这是今天上午第六个晕倒的新生。
校医抬来担架,落地时碾过地面的沙石,发出沙沙的响声。被抬走的男生的胶鞋磕在担架的铁杆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奇妙的声音与记忆重合,于小七突然有些恍惚。十岁那年的三伏天,她顶着毒日头在田埂间拔草施肥,风吹过麦田,弟弟在树荫下打翻了汽水瓶。
“全体都有——原地休息十分钟!”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于小七保持着军姿缓缓下蹲。迷彩服后襟黏在皮肤上,像是第二层茧。她将帽子脱下散散头顶的汗,摸出水壶抿了口淡盐水。
“小七你膝盖不疼啊?”韩俏从自己的队伍里爬出来,瘫坐在树荫下,迷彩帽盖着脸瓮声瓮气,“我要被太阳烤化了。”
“我还好,最近早上跑步也活动开了,你就是太久没运动了。”于小七摩挲着裤袋里的防晒霜,金属管身被体温捂得温热。
昨夜路灯下凌西递来时的触感忽然复苏,那人指尖蹭过掌心的酥麻顺着血管爬上耳尖。慌忙间,防晒霜挤多了半寸,在虎口凝成小小的雪山。
树影忽然晃动,红发掠过一排排迷彩服。凌西抱着冰镇矿泉水穿梭在方阵间,她将矿泉水塞进中暑新生怀里,弯腰时工装裤绷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看啥呢这么入迷?”韩俏用手肘捅她,“给我挤点防晒,我要脱皮了。”
“凌西学姐怎么会来?”于小七在韩俏的手心上挤了黄豆大小的防晒霜。
“不知道啊,大三已经开课了吧,学法律的这么闲吗?不会真看上咱们宿舍楼的谁了吧!”韩俏用指尖蘸着防晒霜在脸上涂抹均匀,“再给我来点呗,都不够半边脸的。”
于小七挤防晒霜的手顿了顿,余光里凌西正俯身查看担架上的女生,红发垂落时比晚霞还要迷人。
“集合!”口令伴随哨声响起,全体新生又哀嚎一片。
踢正步训练时,砂砾偷偷钻进胶鞋,落地时硌得脚生疼,于小七无暇顾及,她借着摆臂的幅度偷瞄主席台,凌西倚着遮阳棚和巡视的校领导在交流。
“第二方阵,第三排第五个标兵出列!”
于小七被点到名字时,她正盯着凌西比划的手发呆,教官如炬的目光将她定在了原地。
“动作标准,站到前排做示范。”教官的表扬引来阵阵私语。于小七感觉后背扎满视线,她轻咬嘴唇挺胸抬头走到队列前。
余光偷瞄凌西,她双手抱在胸前,冲她歪头笑了笑。
“解散”的哨声响起,于小七立即飞奔到法学院大楼。走廊尽头的101教室亮着光,玻璃窗上辩论社招新海报被晒得卷边。她在门口擦了擦鬓角的汗,小心翼翼地走进教室。越过热切交谈的其他人,她选择在角落里落座。
12点一到,辩论社的学姐就走上讲台,没有多余的寒暄,直奔主题,让大家排队抽取辩题和持方,20天后比赛。于小七指尖拂过纸箱里折叠的辩题,抽出,缓缓展开。
“缺爱/不缺爱的人更懂得爱人——正方(缺爱)。”
于小七指甲在“缺爱”二字上掐出月牙,手指不可察觉地抖动。
缺爱?爱人?
她无声冷笑。那个缩在灶房扒冷饭的自己,那个月经初潮时被男生用卫生巾贴满黑板的自己,连爱是什么滋味都没尝过,谈何懂得爱人?这个持方,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手机的震动把她捞了回来。
凌西:“什么辩题?”
于小七将印着辩题的纸条展开铺平,拍了个照片发了过去。
“我可能进不了辩论社了。苦笑.jpg”
等了几分钟也没有回复,于小七和同组的队友互换了联系方式,熄灭了手机屏幕。
下午的训练强度明显没有那么大了,韩俏发微信说,是因为教官们都高估了当代脆皮大学生的身体素质,上午晕倒好几个,下午请假好几个,校方怕出事儿,跟军训负责人商量降低了强度。
在阴凉处站站军姿,踢踢正步,休息时拉拉军歌,表演表演节目,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回宿舍的路上,于小七收到了凌西的消息,她发来一张草编的小兔子照片,茸毛在逆光中泛着金边。
凌西:“认识吗?”
于小七:“小兔子!”
凌西:“这是兔尾草。”
于小七:“我们那都叫它毛嘟嘟。”
凌西:“像你!”
兔尾草的种子会随着微风漂浮,落到适宜的环境中就能发芽生长,所以被赋予了坚强的花语。
像她,第一天见面就觉得像。
于小七擦了擦汗湿的手机屏幕:“可以送给我吗?”
“明早给你。”
即便如此轻松的军训,宿舍的其他三个人也吃不消,早早洗漱上床睡觉。于小七按照辩题查了查资料,列了几个论点,又和队友在群里讨论了一会,也爬上了床。
老天奶也许也在心疼这些脆皮大学生,半夜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好像哪位冒失的同学触犯了天条。天微微亮时,外面还在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
于小七打着伞来到操场,用手心接了一捧雨水,望了望宿舍楼的方向。
凌西在阳台看到了于小七,眉毛不自觉拧成了川字,她拿了伞,揣好手机和兔尾草,被正在找东西的萧萌叫住。
“凌小西,你看到我新买的防晒霜了吗?我记得就放桌子上了,怎么找不到了?”
“我拿走用了,新给你买的明天能到,到时候取件码发你,你自己取一下。”说完转身下楼。
“我怎么能有你这么个犬系好友!”
换言之,你可真狗。
到操场时,于小七已经不见踪影。凌西打开微信运动,看着于小七的步数逐渐变多,用昨天那张兔尾草的照片占领了她的微信运动封面。
在体育馆见到于小七时,她已经开始练坐位体前屈了,凌西蹲在她旁边,轻声说:“明天开始加练10分钟立定跳远”。
于小七撇了撇嘴,依旧没问为什么,轻喘着气点头答应,接着说:“你的宿舍应该能看到操场吧?我知道你会看着我的。”
凌西坐到了地上,双手撑在后面,懒洋洋地问:“那你为什么不顶着雨跑步,让我心软?”
于小七笑着摇摇头:“你不像会心软的人。而且是我自己答应你的,要说到做到,与你监不监督,都无关。万一我感冒了,第一个要求就达不到了,岂不是前功尽弃。”她学着之前凌西提要求时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凌西满意地点点头,眼里映着于小七倔强的模样:“嗯,有理有据,期待辩论赛了。”
于小七攥紧的拳头里指甲深陷掌心,她在心里默念:“我会赢。”
不是承诺,是赌咒——赌她能撕开“缺爱”的茧,赌凌西眼底那簇火能烧尽她骨子里的卑怯。
“兔尾草呢?”于小七缓缓张开手掌,掌心由白色慢慢晕成红色。
凌西变戏法似的掏出小兔子:“种子会随风飘到任何地方扎根。”
“像你。”
茸毛蹭过于小七虎口时带起细痒,就像她带着满身伤痕,跌跌撞撞扑进这场名为凌西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