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仙灵界里种种宫闱殿宇,独有一堂四殿六宫乃自鸿蒙初启之时便林立于上下四方。天清殿掌文礼,勾阖殿司兵武,紫微殿主大势,朽破殿管格制,八脉堂归收古往今来,其余六宫承古仙血脉,分别孕育出许多顶天立地、青史流芳的强大仙人。
钰常君执掌朽破殿已逾千载,想他也是六宫嫡子出身,少时却血脉枯竭,不过一微末小仙,种种冷遇,皆是常态。后来金鸾出世,闻声共鸣,潜藏的血脉一朝觉醒,命格忽变,以前冷眼都成艳羡。
虽如此,仍然无处可去,便受友人邀进了朽破殿,原想混口饭吃,谁知百载过去,不觉就成了朽破殿大神官,原来的朋友去的去离的离,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这之后六宫内风云变幻,各宫夺嫡争宠之势比起原先减弱不少,大概也是有钰常君的功劳在里面。
此日朽破殿外青云浮动,暗香沉沉,有青鹤衔白光玉牌辗转游入殿内,翎羽翻飞,曳曳其美。
钰常君闲来无事,从侧门出,拢手于宽袖内,打着哈欠泪涟涟看云卷云舒。他微微侧目,见灰色四方砖小道上一个人影徘徊,便朗声道,“哪位仙君在朽破殿外?不如进来坐坐。”
那人影僵住,一时之间要转不转,来回犹豫几次,终于背过身来,朝着钰常君拱手,说道,“叨扰钰常君了。”
这眉目一露,钰常君便认出来人。虽说去了斗笠不具标识,但美人之美,就在于过目难忘。
“罗衣公子,可是要某相助?”
钰常君闲散平和,蔼然自若,不像庄严殿主,倒似个翩翩郎君,又有多少年气韵在身,收放拿捏恰到好处。
争罗衣脚步一顿,微微垂首,“仙君掌格制,众仙皆由仙君统筹,那仙君一定知道,那日在芜来洞天,软水福地,究竟死了多少仙士。”
朽破殿神官微微敛目,沉下声说道,“自然。古道失衡,旧制紊乱,仙士凋零,这本是和某,和朽破殿息息相关之事。”
“若真的是古道旧制所致,罗衣不会坚持,钟贺死了只怪运道不济。但若是死于他人诡谋,不但钟贺九泉之下不能瞑目,罗衣也难以释怀。”
“钟贺大头领护紫微神官有功,某与众仙君都不会忘。”
“钰常君大概也不会忘记,天阕宫对紫微殿不满已久,那洞天福地又俱在其领地偏狭。”
钰常君沉默半晌,摇摇头,说道,“这话不该由你来说,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若是罗衣公子愿意,不如与某一同去个桃花源乡,避避他人。”
青鹤袭来,一枚玉牌散着微光落到钰常君手里。他反手一揣,看也不看就纳入怀中,随即对争罗衣点了点头,说道,“跟我来吧。”
朽破殿周围古木林立,不过分高,但棵棵都有几人怀抱粗细,因稀疏,阳光交错下来,仍能点亮一方殿宇。钰常君三两步踏空,右手轻轻一抬,另一枚细长玉牌就将争罗衣托起,二人凌风而去,把那席幕掩映、四角高翘的朽破殿甩在身后。
原以为钰常君要横度平原,谁知玉牌愈飞愈远,愈升愈高,时而破风疾行,时而贴着巨大的云层险险避过。离得近了,便感觉那白花花云雾遮天蔽日,几乎蹭着长睫尾端滑过,金光弥散,一片辽远旷阔之圣洁。
天光越好,周身寒凉之气越逼人。
钰常君注意到争罗衣牙齿轻颤,从怀中取出一件绫罗外衫,嘱托道,“天上寒凉,等到了金乌瓦宇,就会热起来了。”
好巧不巧,这外衫底色玫红,花纹刺金,绿叶辅佐,黑绸罩边,本该是极艳俗之色,却被那雪腻腕子、抽条脖颈衬得出尘华丽。加之脸色苍白,更有几分戚戚愁意,中和去所有下流,只剩一胚浓情哀色。
这衣服想来也是宝贝,披上后便遮去刻骨寒意,争罗衣下意识松了口气,拽了拽松垮的襟口,谢道,“有劳钰常君。”
钰常君宽和一笑,只道是小事。
朽破殿诸多仙士,常日为积案所累,心力憔悴之时发现大神官又不翼而飞,却也习以为常,秩序井然,甚至因为斗志昂扬,动作还麻利不少。
有专门接待来客的地方,大神官管这偏殿叫奉茶,来者不管一二先沏杯好茶暖暖心肠,再斟酌三四润润口舌,最后踌躇五六刻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顺遂送客。
若问起钰常君千年岁月之蹉跎,想必其智慧均在这茶中了。
今日却来了位神官智慧如何也摆不平的人物,一二两茶水不够,偏要请神官出来当面言谈,奉茶的童子找来驻守偏殿仙士,仙士又找来主殿仙士,仙士又去传唤神官,一来二去已是大半个时辰。
此人不好糊弄,直说道:“你等莫要敷衍于我,我确有要事相商。”
但神官确实不在殿内,为难他支楞着偏要等。童子眼见着那杯好茶热气消散,心中惋惜又生气,便下定决心不再为此人重斟一杯热茶。
“司长……”去传唤神官的仙士刚进偏殿,便被童子扑了个满怀。
这童子年纪最小,又是司长捡回来的,因而格外黏他。
司长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又放下,惹得童子咯咯笑。随后他才站到访客面前,温声建议道,“仙君不妨把玉签给我,我去寻来玉牌,联络神官。”
来客神情一滞,说道,“未带。”
“仙君若是不急,改日再来……”
“急!”
“这……神官踪迹不定,一旦出了朽破殿,便很难联络。”
“神官怎可如此疏于职守!”来客一拍桌子,手哆嗦摆动,语气急切,“紫微命星失踪,大势已断,仙灵界就要动荡,怎么如此轻慢!”
“大势已断?仙君莫不是八脉堂……”
“在下乃八脉堂秋断言,此番正是为了寻人而来,本想与神官私下商量。”
司长讶然,“原来是秋司长。紫微命星失踪,既已影响大势,怎么外界毫无传闻?”
“命星失踪之时,断谋大人卜卦,只看见大势动荡,变化开合,也并非不曾有过此种卦象。断谋与辅佐不欲惶恐百仙,先将消息压下,兀自联合寻人。谁知后来卦象由小凶转大凶,六十四根命脉尽数断去,八颗象星无一显现,大势被连根拔起,竟显现出命悬一线之态。”
司长让小童子回正殿,看着秋断言来回踱步,说道,“秋司长莫急,神官并非告假,常日里很快会回来。”
秋断言眉头拧着,一手端平在腹前,一手横背在后腰,“急也是急,然而断言也知急也无用,事关大势,仅凭钰常君一人之力,无法扭转乾坤。断言只是忧心日后,这卦象究竟如何成真……”
此地人心急,彼处人闲散。
金乌瓦宇是天上一处废弃宫落,原是几千年前金乌居所,后来金乌殒落,便成了鬼府空阁。远看这金碧辉煌,一片浩然,内里蛛丝蒙尘,瓦隙参差。金乌瓦宇后倒是确实一片桃花林,几千年不败,繁盛至今,演绎一出物是人非绰绰有余。
玉牌落地,钰常君指着那桃林说道,“金乌配桃花,公子觉得怪不怪?”
争罗衣老老实实答道:“好景不怪。”
钰常君哈哈一笑,走了几步,“为了养这桃花,金乌费尽心思,舀来蒸不干的泉水,搬空大片良土,虽然还是死了不少,却还是郁郁葱葱活了大片。金乌死后,这里的温度略有下降,桃花竟开得比以前好了。”
“金乌竟如此爱花?”
“非是爱花,只是爱桃花。若你听说过一段往事,有关金乌和花仙,大概就明白。美人格外香,奈何情难驻。”
争罗衣把外袍递还给钰常君,却被他用手轻轻挡住。
“这袍子就留给罗衣公子,遮风避寒,也算是有个用处。在某手里,只是暴殄天物。”蔼蔼笑意沁润嗓音,钰常君面色如常。神官服灰白掺蓝丝,袍口宽大,里衣束腰而外服不拘,应是极肃沉之色,却被穿出一股淡雅轻快,想必也是因人而异。
老实说来,钟贺也给过类似的东西。只是宴殿温暖,四季如春,他觉得并无用处,便让钟贺收起来了。
争罗衣不是忸怩之人,又因钰常君态度大方自然,便没有拒绝,说道,“谢过钰常君。”
“不必不必,罗衣公子这是为某解了难处。”
钰常君带着争罗衣向桃林走去,迎面一阵花香,馥郁清新,有洗髓之感。
“饮酒赏花,实在是某的乐趣。往日孤寡,今日终于多了点人气。”他心念一动,桃林中最粗的树下便多出一方矮桌,两枚圆垫。木质矮桌上一盅小酒,两只酒盏,几瓣桃花落下,添上一重粉色,登时软糯起来。
“请吧。”
二人落座,争罗衣尚且拘谨,钰常君怡然自得,自斟自酌,十足快意。
金乌瓦宇在九天之上,巨硕云朵缓慢推行,时而裹挟时而穿梭,近得如梦似幻,伸出手能贴住云面,一转头能含住云角。
“这云……是不是比不上钟贺送你的那朵?”钰常君取笑他,也给他斟满碧玉小盏,“这是我以前埋在这的桃花酿,不醉人,尝尝。”
酒入喉微甜微苦,后味丰醇,劲道不大。潜藏了多年的风味一朝散出,却不张扬,细细密密铺陈,一点点占据味蕾。从舌尖到舌根,再到喉咙里微微发麻,说是美酒,其实也能叫做佳肴。
“都是云,怎能分出好与不好。酒却不同,佳酿陈酿,都逃不出一品。”争罗衣捏着酒杯,一手把玩起了飘落的桃花瓣。
花汁缠着指尖,偏要把香味分出七成,全都替美人增色。
钰常君喝完半盅,兴致不减,说道,“是也是也,极通透。有君常伴,活也逍遥。”
争罗衣摇了摇头,“钰常君不用附和,我那些轻慢想法,经不住考验。”
“罗衣公子直率坦荡,哪怕乱世,也是君子。”钰常君顿了顿,“某好心相劝,天阕宫之事,公子还是不要追问为好。”
美人眼睫垂下,蒲扇轻翻,眼如墨玉裁出,只恨两汪秋水不能纳入,便能成就一段佳话。
却声音清冷,毫无情致,如金石掷地,“……我不愿。”
钰常君无言以对,深深叹息,从怀中掏出青鹤叼来的玉牌,平放在矮桌上推至争罗衣面前。
那玉牌无光,不润,不透,自中心蔓延出一片蛛丝裂隙,就好像凡间陶器上的冰裂纹。
“仙士命牌,生则有光完好,殒则暗淡皲裂。逝去越久,裂纹越多,而终至碎裂,不具形神。”
争罗衣伸出双手,捧起那枚玉牌。钰常君后面的话还未能出口,便看到他阖眸垂首,将玉牌贴住脸庞轻蹭,然后握在手中用手指来回细细摩挲。唇齿相碰,颤巍巍一句“多谢仙君”。
“我实在挂念,如今终于能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