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罗衣总是神情严肃,不是被夸赞端庄大方,就是被诋毁自作清高。然而他是个大美人,却是人人皆认可的事实。
奈何美人命舛,正是最清俊的年纪,许配给大头领钟贺。此人一无所长而无谋最长,万般皆短而风度最短,若不是几年前被刺瞎了眼成了真正的瞎子,也算是有几分可怜劲儿,恐怕这仙玉宫中早留他不得。
争罗衣嫁钟贺,瞎子过河,乱点鸳鸯。哪位仙君调侃过,争罗衣只有一张脸能看,偏偏钟贺看不到,旁人都看得到,若是钟贺醋性大些,岂不是要让争罗衣蒙面出行。
这仙君倒是一语成谶,钟贺瞎了之后,未过几日,争罗衣便开始常年蒙面,一捧斗笠几乎成了象征,象的是争罗衣绝美的容颜,征的是钟贺丢掉的脸面。
仙玉宫这一席位,钟贺最初也是凭本事坐着,名声不小,却都是臭名声。这倒为本人免去一桩麻烦,仙玉宫里头几个御子最爱争权夺利,拉拢各方,原本大头领该是个香饽饽,如今却成了避之不及的臭狗屎,谁踩着谁倒霉。
众人诋毁,却耐不住仙玉宫主人偏爱钟贺,所谓仙玉宫宫主一日不倒,大头领钟贺便稳如泰山。仙玉宫数万兵士大半都握在钟贺手里,积起了无尽灰,也不曾听闻怨言。
奇的是,这争罗衣不知是何来头,钟贺瞎了的这几年脾气愈发见长,他倒也不离不弃,斗笠稳如磐石,一天天戴在头上,像生了盘节交错的根,拘着人不放。
钰常君曾见一奇事,正是那尚且未瞎的大头领和不曾蒙面的争罗衣,并肩立在水流成冰的珠玉瀑布旁,不知在低声说着什么,钟贺竟被争罗衣拧着耳朵教训了三两句,看到天上御云而过的钰常君,面色不改,冷着一张脸对着争罗衣动动嘴。
争罗衣双目微挑,清凌凌一对眼只额外割舍了个眼神给钰常君,随即对着钟贺眼尾发红,端平了气势呵斥他。
钰常君自然不知,彼时彼刻争罗衣嘴里说着的是,“坏骨凋躯,还想下这珠玉冰海凫水?你是赶着死还是不想活了?”
那时的大头领就已领教到这位美人娇妻说一不二的脾性,宁做懦夫而不逞口舌之勇,自觉送上耳朵尖,享了一把冰肌玉骨的揉捏拉扯。
仙灵界与这对夫妻交情最好的,莫过于同样没脑子的炎佘大帝。此人与仙玉宫宫主地位齐平,都是仙灵界一方霸主,只不过仙玉宫宫主以飘然出尘为闻,这位大帝剑走偏锋,情儿八卦不绝于耳,最为人称道一颗猪油蒙心,总是叫这些个那些个仙子所骗,帝宫里宝贝白白倒贴不少,连宫里侍奉的秀奴都抱怨,已是一日贫苦胜一日,连做下人侍奉的那点薪酬都快拿不到手。
炎佘大帝与钟贺相识,乃是在多年前一场隆冬大雪。二军兵刃相见,红白变换,杀得酣畅淋漓之际,炎佘大帝举着烈焰枪杀进重围,却看到钟贺与鬼名府两名双方大将举器相对,正是睚眦欲裂的关键时刻。炎佘大帝从容一笑,意识到杀错场地,正欲收枪,不想鬼名府以为二人联合,干的是偷袭事宜,心中怒火焚烧,举起那把赫赫有名的鬼天开地斧杀上前来,局面演变成炎佘大帝与钟贺合攻一人,实在是乐得逍遥,快活自在地赢了。
战局结束,此二人结为无耻侥幸联盟,相视一笑,各自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来与争罗衣成亲,仙玉宫宫主与炎佘大帝对坐两案,也算是仙灵界奇景之一。因着钟贺奇大的脸面,二位霸主一个面如寒霜,一个狂放不羁,居然足足三个时辰忍着没动手,还演了一出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的好戏。
据知情人称,炎佘大帝离开宴殿,只说了一句便潇洒离开,这一句正是叫争罗衣美名大噪的源头——
罗衣美矣,奈何嫁与钟大头。
仙玉宫宫主耳聪目明,只是拍了拍钟贺肩膀,道了句恭喜,说了声留意。炎佘大帝的秀奴离开时慢了一拍,偷偷瞄到仙玉宫宫主脸上那一抹浅淡的憋笑。
大头领领会恭喜之意,却参不透那一句“留意”,问争罗衣,只是额头被弹打了一下,得了一个轻飘飘的吻和一句“别听旁人瞎糊弄”。
后来战况更变剧烈,一役中钟贺被误伤了双眼,虽然仍可靠着灵力辨物,却再也看不到世间各种壮美,一时间为人唏嘘。
此人虽然无谋无度,却有勇有义,绝非贪生怕死之徒,曾为美人做出不端之事,但也能说是瑕不掩瑜,受仙灵界众仙士调笑,也仍不拘小节。
后来一死,四方哀悼,大头领之位也算是盛名不虚,麾下将士披白袍系白巾整整三百六十日,以送这位西去的头领。
至于头领怀中美人,失了庇护,愈发低调起来,久居宴殿不出,直到仙玉宫宫主换了人,把这殿收回,一下子就连钟贺留下的最后住处也失去,从此杳无音信,再难寻迹。
此日天晴,正是西域最好的节气。
秀奴与主人炎佘大帝共访梧桐宫主,却因大帝恣意妄为,乘着烈焰枪先行而去,丢下秀奴一人在黄沙里举步维艰。
气自然是气的,他修为低下,三两步便为风沙所埋,举目又沙丘遍地,连个休息的处所都看不见。烈日当头,唇舌干渴,两只眼珠都觉得燥热缺水,难以转动。神智朦胧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白玉手拎着一皮袋清水到他眼前,秀奴半跪在地上,吞咽急迫,抢救回了半条小命。
这西域风情不差,气候却并不宜人,灵气稀薄,对于他这等小仙,连踏入都是送命。这半袋水不能救他出水火,却能救急,救他去掉的命。再仔细一尝,竟是仙泉,灵气丰沛,当即叩谢恩人,把水袋恭恭敬敬递了回去。
恩人倒也不说话,只静悄悄接了回去,也不嫌弃,贴着壶嘴自己也喝了一口。防风的粗质麻布摘去,兜帽下一张隽美脸庞,惊得秀奴破口大喊:“罗衣公子!”
如今的美人一身西域典型着装,布质粗陋,袍角曳地,里裹一层外罩一层。铜铃挂了一串在脚踝上,鬓边细细地编起两根辫子,彩色粗棉线交织其中,把尾巴束起,乖巧垂下,点缀在灰扑扑的衣料上。
他冷静矜持,并不诧异,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认识我?”
秀奴垂首作揖,“您是炎佘大人贵客,小的秀奴,是大人近侍,曾得以见过您的样貌。”
“秀奴?”争罗衣把水袋挂回腰间,不紧不慢打量秀奴,似乎终于忆起些什么,说道,“你就是炎佘大帝的那个近侍?无怪香味这么熟悉。光记得味道,认不出长相了。”
秀奴嗅了嗅手臂,愣是没闻出一丁点香气,倒不如说一股子汗臭,还不如说这话的人看上去干净整洁,于是脸红着嗫嚅,“能得公子赏识,是秀奴有幸。”
争罗衣摆摆手,问道,“炎佘大帝呢?怎么你一个人在此处?”
“大人性子急,已先去了梧桐宫,秀奴……秀奴灵力微薄,实在是追不上大人。”秀奴小脸微红,燥得慌。
“你若是不急,我倒是与你顺一段路,也可送你一程。但只能到梧桐绿洲之外,剩下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争罗衣面色寡淡,又把防风罩布挂回鼻尖,只露出一双修长微挑眼眉,一瞬不瞬,却又似看非看。
秀奴连忙感激道:“承您这段恩情,秀奴来日必将……”
美人扔出一套法器,是云朵状,层峦叠起,人立其中,霎时没了踪影。秀奴看得愣神,实在是跟在炎佘大帝身边久了,连别人一个法器都要拓宽一下眼界。但这云朵法器着实不是凡品,其体积之大,怕是能抵一座磅礴大山。
“秀奴,速速上来,这法器轻易不受控制,很快就要飞走。”争罗衣清雅嗓音从上至下传来,竟让人恍惚听出仙乐丝竹之意。
秀奴赶紧提起腹中一口残余灵力,勉勉强强追上了迅疾腾空的云山。
云山配美人,倒也是雅趣,只是不知是谁送了这方法器,体格也格外硕大了些。
正想着,秀奴不觉把话问出了口,他从来就有这个毛病,懊恼地捂紧嘴。
“是钟贺。”争罗衣背倚积云,坐在那儿不咸不淡说道。
这下子小秀奴胸口一紧,更是把口鼻捂得死死,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秀奴驽钝,害公子伤心。”
“怪你作甚,要怪也需怪那傻货。”说着话,罗衣公子捏起屁股下一方云团,支在手中百无聊赖看着,眼神仍平静如深井,无有一丝撼动的波澜。
“还是原先我生辰,向他讨了个代步法器,他才做这么个东西给我。格外大,是因为……”争罗衣顿了顿,若有所思似的,“怕我丢了,有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也好找我。”
秀奴立刻想到这二人虽从来传闻情意不投,强取豪夺,攀上高枝,私下里所见却一直平静和睦,与炎佘大帝这般性子讨嫌的人也能相处得格外亲密融洽,正是二人情比金坚之证。
如今钟贺西去,罗衣公子他真的就如面上这般毫不在乎,逍遥坦然,生死看破吗?
想着,秀奴竟觉出几分难以察觉的伤心意味,再看争罗衣时眼里一片慈母怜爱之情,手足相惜之心,真真是比对炎佘大帝还要爱护几分。
争罗衣被他看得莫名,背后发出阴汗,微微哆嗦了一阵。
“炎佘大帝最近可好?”
秀奴念叨两句,“大帝除了名声不好,实在是没什么不好的了,找乐子找麻烦哪行不精。”
端肃美人终于笑出两声,秀奴自觉这是自己——大帝也许还添了两分——的功劳,绞着拇指微微窃喜又不好意思起来。
“炎佘大帝本只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被钟贺带得,愈发顽童脾性,他俩真是一对狼狈,祸害仙灵。”争罗衣眼含笑意,云山升腾上来后,面罩又被摘去,兜帽也除下,完完整整露出一位清爽美人。
秀奴不满地嘀咕:“分明是万毒丛中过,沾惹一身腥。”
云山庞大,却不妨碍速度,迅疾平稳,比起炎佘大帝动荡起伏、角度周旋的烈焰枪,不知好了多少倍。
仙灵界西域碧空如洗,一望无尽,展目能纳千般景,俯首可瞰万种尘。
虽是沙丘起伏不绝,却也有大片绿洲出没,只是比率尚小,缓慢脚步轻易不能达到。沙地广漠,比起仙玉宫或是炎炽帝宫附近又是另外一番浩荡,另外一种苍茫。阔而不秀,壮而不美,偏偏硬生生杀出一股磅礴大气,按着头让人心悦诚服。
争罗衣倒是见惯了般,松散着美人骨,懒洋洋见秀奴趴在低层云边上目不转睛看着,口中不时发出叹服声,提起声音喊了一句,“小心别跌下去,这云快得很。”
“是!罗衣公子,您不看吗,这景色真好,比起炎炽殿旁那些枯山枯水,可真真是新奇!”
“各有各的好罢了。你仔细着点,说不定有飞鸟过来,撞到人。这云看着厚实,却不防备鸟儿。”
秀奴轻轻嗳了一声,又按捺不住欣喜地趴着赏景。
“公子,那些绿洲可真是美极了。”
“美是美,西域之美精髓却不在此,你若是盯着绿洲不放,反而失了大意。”
“公子这是何意,绿洲珠宝,人仙活命源泉,若是看黄沙,有何看头。”秀奴说道,他拨了拨身边的云雾,一时间开怀地笑出来。
争罗衣也不辩驳,只是靠着背后的云靠得更紧了些,小声说道,“绿洲之美,得益于无尽沙砾,绝地逢生,谁人不爱。”
说罢,他眨眨眼,略感干涩,叹了一句,“谁人不爱呢……”
恍惚间秀奴大喊道:“公子,罗衣公子,梧桐绿洲到了。”
争罗衣揉揉眼睛,自己竟不觉睡去,头脑一时混沌,难辨时辰。
“已是何时了?”
“我们不过才出发小半个时辰,这法器可真快呀。”秀奴乐呵呵感慨。
“小半个时辰?梧桐绿洲……算来也应该到了。我送你下去,就不陪你去梧桐宫了。”争罗衣缓过了神,拢了拢袖子,难得感到一丝天上的寒意。
这云好似能随心意而动,幻化出一朵朵小云作台阶用,二人顺遂走到地面。
此时脚下已有茵茵草地,才是梧桐绿洲外围,里面更有各种植株风物,奇异建筑,诱得秀奴双目放光,一双眼光顾着往绿洲中央瞪。
争罗衣见他好奇心急,也不拦他,只说道,“你且小心,西域与中原一样,光鲜亮丽,心怀恶意者却同样不少。”
秀奴点点头,弯腰作揖,“受公子照顾,秀奴不甚感激,只因身无长物,送不了贵重东西,只有一件草玉笛,是秀奴闲来无事打磨而成,还望能为公子消消闷,添点乐子。”
争罗衣本想拒绝,不过举手之劳,然而见那草玉笛形状小巧,憨态可掬,不提做工只看外表便已得了他大半欢心,他便毫无抵触地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