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场
今天沃尔夫预定拜访的是贝特朗的未婚妻,曾经的。
他对这位女士的印象深刻,作为礼貌,他打算带一束花上门。
现在城中的花店并不好找,他走街串巷,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正在营业的,一边热络地和老板攀谈,一边随手拣了几支花束。
听到城内的指挥官决定将第一批居民送出城,沃尔夫的手一顿,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笑,那位女士能够出城躲避战乱自然很好,虽然他不免要白跑一趟。
途中他路过哈珀太太的家,他敲了敲门,并没有人回应。邻居说他们已经在出城的队伍中了,沃尔夫不免松了口气。
幸或不幸,他怀着同样的期待敲响未婚妻女士的门时,门片刻就打开了。
曾有一面之缘的女士站在门后,即使城中情况紧急,她依旧端庄美丽,一身青绿色的长裙外罩着手织的白色披肩,与天空共享色彩的双眼在搭配讲究的衣裙映衬下愈发清澈,完全看不出能够泼人一身水的气魄。
就好像即将到来的战火和混乱不能动摇她分毫。
“早上好,您是?”未婚妻小姐柔和的声音响起。
“早上好,我名叫沃尔夫,隶属于帝国下部队的特殊部门,”沃尔夫内心嘀咕了一下这并不算说谎,“有些例行问题需要询问一下您,关于贝特朗先生的。”
她明显愣了愣,手指无意识地卷起浅色的长发,蔚蓝的眸子泛起波澜:“可以问一下是和什么方面有关的吗?”
“……是例行跟踪抽查,主要关于抚恤慰问和遗属关怀。”沃尔夫死命回忆自己那些年忽悠团长的文书,勉强凑了几个官方词语。
“我和贝特朗在法律上并未有亲缘关系,您找错人了。”未婚妻小姐温和却又不失严谨地指出。
“……那您知道贝特朗先生有其他直系亲属吗?如果没有的话,根据我们的记录,还是需要咨询您。”沃尔夫明知故问道。
“贝特朗的双亲很早就过世了,”美丽的女士无奈地叹气,“无论如何您是轻易不会离开了,不是吗?”
语毕,她侧身让开。
沃尔夫踏进门前,才想起手中捧着的东西,他尴尬地将花朵递给门旁的女士:“尊敬的女士,这是问候的花束。”
她接过花束,展现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微笑:“感谢,说话也不用那么刻板,叫我安妮就行了。”
安妮的屋子比哈珀太太家要冷清一些。
大件家具倒是齐全,桌椅沙发虽然不是成套,却搭配得很有品味。不确定是她的经济状况,还是其他因素,细节处并没有装饰许多而显得略为空荡,当她将花束插进餐桌上的花瓶时,整个房间才稍微多了点亮色。
“您喜欢花吗?”知道水源紧缺,沃尔夫谢绝了安妮的茶。
“嗯,当然,可惜很久没有人送我花了。”安妮轻轻调整着花朵的朝向。
“以前贝特朗经常送你花吗?”沃尔夫问道。
经过昨天哈珀太太的经验,他猜测他们其实并没有那么抵触提及已故的人。
安妮果然笑了:“不,遗憾,贝特朗不是那么有情趣的人,比起买花,他是那种会大清早送来热气腾腾的面包叫我吃饱点的类型。”
“花是其他拜访者带来的,和您不同,他选择的花很有品味。”
“……看来我也不是那么有情趣的人。”沃尔夫自嘲了一下。
安妮看了他一眼:“没关系,真心挑选的花束即使品味糟糕,接收的人也会非常开心的。”
并未花心思挑选的沃尔夫看了一眼在素雅花瓶上张牙舞爪的彩色花束,决定闭嘴。
“您提及的例行调查,需要我填写什么吗?”好在安妮先转移了话题。
“啊,不用,我这边问几个问题就行。”沃尔夫从怀中掏出伪装的笔记本,和哈珀太太不同,安妮的话匣子并不那么容易打开,他思索着如何委婉套出她的话。
“我需要确认一下,贝特朗的抚恤金发放到位了吗?”沃尔夫翻开本子,笔在纸张上无意识地划动。
“我并非他法律上的亲人,从未拿到过他的抚恤金。”安妮坐下来,摇头回答。
“呃……但是根据记录上,贝特朗留下了你的名字,是流程出错了吗?”沃尔夫装模作样地嘀咕一声,“冒犯问一下,那你的日常开销够吗?”
安妮盯着他看了一会,看得他以为自己的伪装出了什么问题,最终回答:“抚恤金的事情我并不清楚,我会做一点简单的工作维持生计,贝特朗生前的故友也时不时会接济我一下。”
“哦,哦,那就好。”沃尔夫点点头,“你的状态如何,在贝特朗……去世之后?”
“现在来问?在我初次接到他阵亡的消息七年之后?”安妮意味深长地问道,沃尔夫感觉她的话语带刺,但是对上她的视线,她表情又十分自然。
“七年了,再深的感情也会转淡了,”安妮轻飘飘地回答,“那场战争失去了那么多人,比我更痛苦的也有,比我更难走出的也有,我并不是特殊的一个。”
不,你,你们在他心中都是特殊的。
沃尔夫内心回复道。
“但我注意到,你似乎并没有新的约会对象?”沃尔夫开了个玩笑,“或者那‘有品位’的花束是个暗示?”
“真遗憾,感情淡去了并不表示,我有勇气接受改变,”安妮平静的声音透着哀伤,“我们从小就在一起,过去都是对方的痕迹,对于未来的畅想也从来离不开对方,我们曾奔跑过的街道,我们一起逛过的面包店,我们将来一起住的房子……”
“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想象过他会从我的未来里消失。要从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中剥离他,任由一个其他影子覆盖他的幻影,走进那样全然陌生的未来,我还没有做好那样的准备……”
安妮说话时的表情十分茫然,那表情看得沃尔夫都有些揪心,但坚强的女士很快回到之前的话题:“所以,没有新的约会对象,有品味的花束也只是讨厌的人送的。”
“……你很想他。”
“我一直想他。”
“战争持续了三年,在你们永别之前,你们已经离别了三年……你了解他那三年的空白吗?”沃尔夫开始有些痛恨还要去挖人家伤口的自己。
“信……因为送信的频率不高,所以他每次都会写很多话,足够我了解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安妮笑了笑。
“他写些什么?”
安妮又在盯着他,沃尔夫这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得有些操之过急了。因为安妮猜出了他的意图,清澈的蓝色眼睛略过一丝冷淡:“你不是特殊部门,这也不是例行访问,是吗?”
被戳穿了。
沃尔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他并不擅于伪装:“是的,我想调查北部战争的事情。”
“记者?不,您的坐姿很板正,您也并不会问出一些失礼的问题,气势上看,您更像个军人,”安妮轻声自言自语,“时隔七年,军人又为什么来调查北部战争的事情?”
“我是个骑士,剩下的我不能多说。”沃尔夫坐正身体,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像我……像我们一样的人从未知晓真相,只被告知了一个结果,就是我们最爱的人永远离开了我们,他们身怀荣耀、享誉盛名,可却沉睡在遥远的北方大地,我们连一份像样的遗物都没有。”听到沃尔夫的回答,安妮有些恍惚,“如果是几年前听到这句话,我大概会很激动,或者很急切吧……”
“拖得太久了,我不得不去恨一个具体的目标,到最后,连恨意都渐渐淡了。”安妮看向沃尔夫。
沃尔夫喉咙口一阵干涩,他明白她的意思:“北部战争的幸存者?献祭的恶魔?”
“看来您也听过这个传闻。”安妮点头,“他和贝特朗信中写的不一样,和传闻的不一样,也和其他人口中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似曾相识的形容让沃尔夫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如果他是个卑劣虚荣的恶魔,我的恨应该能更长久,但他在我面前一直很愧疚,他最开始就和我说,我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安妮回忆着,嗤笑出声,“我说我想要贝特朗回家,做不到的话他就滚吧。”
“你看上去不像是能说出这么犀利话语的人。”沃尔夫跟着笑了笑。
“我对他并不客气,”安妮承认道,“他也默许了我的恨意,我猜,他甚至希望我恨他吧。”
被责怪才能轻松,被宽恕却无法忍受。
沃尔夫知道有一些这样的人,骑士团中一些幸存者对于活下来会有极其严重的罪恶感。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大人物,真的隔了很久,我之前并不关心政治这些的。我听说他颁布了很多利于平民的政策,还研发了很多便利生活的魔法道具。他在大众面前演讲的时候和在我面前畏畏缩缩的样子可真不一样。”安妮摇了摇头。
“他笑得成熟又有风度,能把最复杂的政策解释成最通俗易懂的话,是最有名望的裁判官和魔法师,”安妮回忆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要不是我熟悉贝特朗,我都以为他在信里面骗人了。”
“贝特朗的信里怎么说的?”
“沉默认生,不怎么搭理人,但是会认真听别人说话。只有说到魔法的事情会喋喋不休很久,用得还全是听不懂的术语……”安妮顿了一下,“哪怕没有人听,也会说得很开心。”
“战争是会改变人的。”安妮叹气道,“你呢,为什么要调查北部战争的事情,上级命令吗?”
“我非常熟悉的人,消失在北部战争了,我想知道至少发生了什么。”沃尔夫用含糊不清的说辞解释道。
“是吗?你是来调查第一手资料的吧,那你需要贝特朗的信件吗?”安妮突然问道。
“可以吗?”沃尔夫惊讶地看着她。
安妮耸耸肩:“给你翻阅一下不是问题,你在这里稍等。”
安妮起身,从隔壁房间抱出一个盒子,盒子里小心存放着十几封厚厚的书信。她拆出一封看了一眼,笑出声来:“是这封,我想起来了,他在里面不伦不类地抄了一首情诗,他后来写这是队伍里名叫斯坦的人建议的,他之后特地问他们的小魔法师借了书,还扒着没谈过恋爱的小男生一首首情诗咨询了很久。”
语毕,她将信递给沃尔夫。沃尔夫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
如安妮所言,贝特朗的信写得很长,在问候和关心中夹杂着自身琐碎的事情,他似乎并不想让距离造成他们之间的隔阂,对于一些趣事都描写得很详细,虽然看上去显得啰嗦了些,但是读起来十分愉快。
看到一些爱语吐露时,沃尔夫难免会有些尴尬,不过安妮并不在意,她反而会指出贝特朗并不擅于花言巧语,猜测是他们队伍里的狗头军师谏言的。这说法让沃尔夫也不禁笑出声来。同时,贝特朗似乎并不想让未婚妻担心,关于战事的事情都是草草略过,类似“在队长的带领下我们又胜了一场”这样简单的报告结果。
字里行间能渐渐拼凑出北部的生活。
值夜时飘落的大雪,喝不惯的烈酒,辛苦的训练。
满肚子坏水的狗头军师,总是笑眯眯的老妈子,不喜欢说话的魔法师弟弟,什么都能做到的队长。
断断续续的时光在第十四封信结尾的“想你”后戛然而止。
沃尔夫再抬起头,盒子里已经空无一物。
他和安妮沉默地对视一眼,默默收起桌上的信,一封封递回给安妮。它们最终又被尘封在盒子中,放在安妮房间隐蔽的角落里。
这么一折腾已是半天过去,沃尔夫不得不起身告辞。
“如果……如果你调查出什么,希望能告诉我。”安妮在送别他时补充了一句。
沃尔夫郑重地点头。
但是沃尔夫还没走出门几步,就听到有人惊慌地喊道:“不好了!外面打进来了!”
刚刚投诚就被逼着和老东家作对,饶是没节操如喀米利,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尴尬。
不过和小命比起来,那么点膈应简直不是回事。
斯派洛一布置完,他们三人就往芙洛拉城的方向赶去,路上喀米利倒豆子一般把普鲁托的计策都说了。
普鲁托根本不打算进行长期的围城,芙洛拉城的援军不知何时将至,他又想回援奥利弗,所以攻城这件事他打算速战速决,哪怕是攻克这座被誉为难攻不落的传奇都城。
截断水流,只是造成了长期围城的假象,为了引起城内的恐慌,实际在河道枯竭的一刻,他已经暗中派人深挖水道,沿着水道的流向入侵芙洛拉城。本来他打算引发一点动静,但是恰好赶上雨果他们出城交战,反而为他的入侵带来了掩护。
按照原定计划,此刻他的人应当已经进入城中,与守城的将士交战了。
双方都走了一步意外的棋,普鲁托没想到芙洛拉城策反了他的魔法师,城内也没想到普鲁托艺高人胆大的入侵。
万幸的是,三人赶到芙洛拉城外,城门还没有被打开。海德草草看了一圈,雨果还在按照计划,在城外拖住普鲁托的部下,芙洛拉城的城墙上还有士兵在援护雨果,但是哪里都看不到关键的指挥官普鲁托。
“阁下,没有看到普鲁托阁下。”斯派洛脸色惨白。
“看来是普鲁托亲自带队了……”喀米利讪讪地说道,他毕竟不是士兵,不知道执行的最终计划。
海德毫不犹豫下达指令:“我们沿着他们入侵的痕迹追上去,斯派洛,给阁下们传讯留言。”
话虽如此,战况瞬息万变,指挥官们有没有空看留言还是个问题。
“我也要跟上去吗……好的,了解,长官!”喀米利哭丧着脸。
城外的水道四通八达,他们避开部队,摸索了一圈,很快发现河道上大量的脚印,沿着这些脚印,三人追了上去。
但即使三人以最快的速度追上去,也晚了一步。
脚步一路延伸地下水道,穿过迷宫似的地下水道就能长驱直入城内,出口正巧离城墙不远。
无需脚步的指引,三人直奔城门的操控室。
斯派洛和喀米利还试图保持警惕,他们两人小心地走在前方探路,但是海德越过他们,大步走在城墙上。
四周的驻军或死或伤,海德环视一圈,心中已经有了准备。
果不其然,下方的城门洞开,普鲁托的士兵攻打了进来!
感谢您的阅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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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幕 第九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