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成结 第31章 命劫之女

深沉的夜色，仿若一张巨网，笼罩着九嶷山的一草一木，殿舍楼阁。山坳间升起的夜霭缓缓流动，氤氲雾气中，隐约现出一座古朴雅致的别院。

清修殿内，一点残烛挣扎晃动，眼看着就要被森冷的夜风吹灭。床榻上时影的脸，双目紧闭，泛着惨白而灰冷的光泽。

大司命坐在榻边，垂眸看着他，一动也不动，眉目之间，疲惫而苍凉，好似眼前之人的死，也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气。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俯瞰天下，洞察古今的云荒术法之神，而是如同这世间，失去了心爱孩子的寻常父母一般，无法接受这份沉重而残酷的打击。

重明也是一脸疲乏，面无血色，他踉跄着走到大司命面前，小心翼翼道：“大司命，朱颜已经在门外跪了好几个时辰了，让她进来看看小影子吧……”

大司命不语，仍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片刻后才长吁一口气，缓缓出言道：“让她进来吧……”

……

清修殿内，烛光半明半暗，沉重的帘幕如屏障般层层垂落，挡住了殿内仅存的微弱烛光，仿若是生死之间的隔阂，人间和地狱的门户，牢牢闭锁，无法逾越。

朱颜望着眼前男子苍白的容颜，眼泪汹涌而出，一滴滴落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师父的手，冷得如同一块冰，没有丝毫的温度。

“师父……”朱颜擎起他的手，凑近脸颊边，想要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的手。可是，一切，只是徒劳。

师父已经离她而去了，再也不会醒来了。这双无限柔情的手，曾经教授她术法，为她披衣御寒，解救她于水火危难之间。而现在，这双手再也不能动弹了，她只能握着他的手，回忆他和她曾经的点点滴滴。

“颜儿……我喜欢你……”朱颜的耳边，突然响起师父死前说的那句话。那时她哀痛伤心到了极点，并没有来得及细细体味这句话，如今想来，师父的这句话，就如同一面在她心头骤然敲响的小鼓，让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乱跳动。

师父说他喜欢她。不错，她绝没有听错，这句话是他弥留之际，贴着她的耳边所说，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她的耳中。原来师父他一直……

朱颜只觉得狂乱的心跳仿佛又一下子停止，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意在她的身体里蔓延开来，硬生生地扯住了她的心，把她的心拽得直往下沉，一直跌入无穷无尽的痛苦深渊。

她的眼泪如汹涌的狂潮，从眼眶中急涌而出，止也止不住。她真傻，师父对她的爱意，其实她早已感觉到了，可是她一直遮着双眼，蒙着内心，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到。因为她怎么也不敢妄想，不敢相信，师父会喜欢她。师父是清修之人，九嶷山的世外高人，更是当今皇室尊贵的世子殿下，这样的人，对她来说，渊渟岳峙，高山仰止，她又怎敢有一丝非分之想？她不敢想，又如何能够想？她怕自己偷偷隐藏的小心思，会亵渎了如神明降世般的师父。

可是，爱意被反复压制在心底后，一旦爆发出来，它就如罅隙中透出的光，明亮耀眼，有着穿透一切，不可阻挡的强大力量。

师父喜欢她，她又何尝不是呢？师父爱在心头口难开，只因他的身份桎梏了他，而她懵懂纯真，明明心悦师父，却只敢在心里偷偷张狂。待到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之时，却是天人永隔。

“师父……”朱颜哭得泣不成声，“其实，我也……我也……喜欢你啊……”她把他的手按在心口，像是要让他感受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真实的情动。烛影摇晃，映照出少女脸上一道道鲜明的泪迹，就如同此时此刻，她心口被割裂的伤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朱颜哭着哭着，只觉得浑身已没有了一分力气，晕晕沉沉几乎要倒下。眼前一花正要失去知觉之时，额头传来一阵清凉，让她的晕眩瞬间消失，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大司命和重明的身影。

“大司命……”朱颜弱弱地唤。

大司命冷哼一声，拂袖起身，背对着她，语声凌厉，“朱颜，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在九嶷山时，我就该杀了你！”

朱颜低下头去，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是影儿啊，他明知你是他的命劫之女，还护着你，瞒着我直到今天……”

“他怎么这么傻……”大司命仰头，深深叹一口气，眼底纠结着沉痛与无奈。

“命劫之女……”朱颜喃喃，她再一次听到了这几个字，心头猛地一跳。

大司命看着她的神色变化，冷笑一声，“确实，你应该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当年我布置了假死之局，却因为你偷偷地祭奠了他，造成了他不可避免的命劫。如果影儿在十八岁之前遇见了你，今后就会被你所杀。所以我让他幽居在帝王谷里，不让任何女子接近他，却不曾料到，你和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相遇了……”

“师父……”朱颜泣不成声。不错，那时她为了给雪莺找舞裙，偷入帝王谷，没想到却阴差阳错地触动了师父的命劫。原来，一切都是她的莽撞之举惹下的祸事。

想及此处，朱颜不由得神情呆滞，怔怔地看着塌上的时影，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滚掉落。

“那……我遇到了师父，命劫已然启动，可有办法化解？”朱颜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轻声问道。

大司命低头看着她，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冷冷笑道：“杀了你，就可以。杀了你，他的命劫就破了。”

朱颜只觉得浑身一颤，“你说什么？”

大司命不屑冷哼一声，“朱颜，本座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听闻大司命如此之说，朱颜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浑身冰冷，“那……师父……他并没有杀我啊……”她满眼惶恐地看向大司命，而他却只是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小颜儿……”重明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响起：“小影子他……不愿意杀你，是因为他对你……”重明说不下去，语声哽咽。

朱颜一瞬间都明白了，师父坦荡君子之心，自是不会杀她，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早在很久之前，师父对她已是痴心暗许，情根深种，所以他宁愿冒着自己被她杀死的危险，也不愿意去伤害她。师父……你竟是如此深情待我，而我，却还是害死了你……”

朱颜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一滴滴砸在地上，一瞬间悔恨自责之情涌上心头，让她难以承受，几乎濒临崩溃。

“大司命……”朱颜突然扑过去，双膝跪地，扯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道：“无论如何，你也要想办法救救师父啊！”

大司命不语，只是长长叹一口气。

“小颜儿……”重明无奈出声道：“时影已经死了，大司命也救不回他啊！”

朱颜呆了一瞬，最终颓然低下头去。不错，生死之间，鸿沟难越，大司命也没有办法跨越那道永远不可逾越的天堑，把师父从鬼门关救回来。师父应了命劫，被她杀死，身死魂消，这是天命，不可违抗。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她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师父。永远永远……

朱颜弯下腰去，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不痛，痛得她几乎直不起身体。她颤抖着手，从头上拔下玉骨，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朱颜怔怔地望着这根熟悉的玉骨，骨身透亮晶莹，通体凝白，可上面，却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暗红色血迹，那是师父的血，它慢慢地渗入了玉骨，与它融为了一体。她就是用这根玉骨，扎入了师父的心口，那个时候，师父，你也很痛很痛，对吗？就像我现在一样痛。

不过，你现在应该不痛了吧，到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用为了这凡尘的世情俗愿而困扰，多好，我也来陪你，好吗？

朱颜不再犹豫，举起手中的玉骨，就向自己的心口扎去……

“小颜儿！”重明大声惊呼。

此时的大司命仍然背着身，并没有因为突发的变故而转过身来，可却有一道淡淡的光束，从他的手心里射出，不偏不倚击中了朱颜握着玉骨的手。

玉骨“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来到了大司命的脚边。大司命看了一眼地上的玉骨，眼神骤然间变了。

那是……影儿的一缕残魂，居然附着在玉骨之上！不错，当他想下手杀朱颜时，这根玉骨就跳出来阻挡了他。他早该想到，影儿是把自己的一缕魂魄封在了玉骨之中。

虽然很微弱，但已是足够了。大司命的眼中有了显而易见的希冀之光。

“朱颜……”大司命高声唤她。

朱颜茫然抬起头来，恍恍惚惚地看着大司命。

“你就算死一百回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本座命你，现在就去救回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