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展的前一天,何煦收到了一封特别的邀请函,来自凌琤。没有火漆,没有丝绒相册,甚至没有精美的卡纸,只有一个朴素的纯白色信封。信封上,是凌琤惯用的钢笔,一笔一画,带着个人书写习惯写下的收件人姓名和地址。
抽出内页,是一张同样朴素的米色信纸。整封信,从称呼到落款,每一行字,都是他亲笔所写。墨色深浅略有变化,偶尔有小小的停顿的墨点,字迹或许不如印刷体那般完美无缺,却充满了温度和爱恋;
想了很久要以什么样的方式邀请你来看这场摄影展。最终决定,就像跟你聊天一样,写封信给你。
这不是什么宏大的展览,它更像是我写给你的一封长长的、笨拙的情书。而每一张照片,都是情书里的一个字,一句心跳。
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呢?就从那年元宵的灯会开始吧,你站在冰雕群中对我回眸,就是在那毫无防备的刹那,我的心被彻底照亮、击穿、融化。
悸动来得太短,短到来不及思考,却又那么重,重得足以改变我看向世界的角度。
他们说爱上一个人需要理由,但对于我来说不是的,爱上你,是在无数个这样的瞬间。
取景框里;阳光恰好吻上你的睫毛,将尘埃都染成金粉,我的心跳,第一次与快门声同频。
暗房红灯下;你的轮廓在显影液里,如同初生般缓缓浮现,我屏住呼吸,像在迎接神谕。
暴雨骤停时;整个世界倒映在水洼中,破碎又圆满,我用镜头捕捉你转瞬即逝的完整。
街头巷尾;那些未曾预演的欢笑、泪水或沉默,在镜头前袒露无遗,我按下快门的手微微颤抖,像触碰了滚烫的灵魂。
这些瞬间,细碎、寻常,却又如同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珍珠,被我的镜头一一拾起、珍藏。
这些年,我一个人背着相机,走过很多地方。
拍过日出的磅礴,也拍过雨巷的寂寥。
拍过闹市的繁华,也拍过城市角落无人问津的微光。
我以为,那些关于瞬间的故事,终究会变成遗憾,慢慢模糊、泛黄、最后尘封。
但你回来了!
我想把这些年独自走过的路、看过的光,错过的你,都铺陈开来。
每一张照片,都是在我在没有你的日子里,笨拙地、执着地,写给你但未寄出的信。
它们是我九年光阴的足迹,是我未曾熄灭的思念,是命运最终给予我的、最慷慨的圆满。
等你,在光里!
看完邀请函内容,何煦深深地低下了头,双手捂住了脸。肩膀无声地起伏着,指缝间,有泪水渗出,沿着手臂滑落。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未曾真正了解的那九年时光的密室。让他看到了在分离的岁月里,凌琤是如何在镜头后独自跋涉,如何在每一个瞬间里刻下他的名字,如何在漫长的寂静中守护着那份未曾熄灭的爱火。
这天,何煦没有回云鼎四季,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他还未从凌琤那封情书的巨大冲击,以及被如此深沉而长久地爱着、思念着的震撼中缓过来。指缝间残留的湿意已经干涸,但眼眶的酸胀感仍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弥漫开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疼。原来,那九年的时光并非无声的空白,而是被凌琤用镜头和思念,一笔一画,写满了无声却滚烫的爱意。
他登录了一个九年不曾登录的账号,翻出了最近的一个订单。那是他当年定制的一对莫比乌斯环戒指,内圈刻有他和凌琤两人的名字首字母。当年是想等事情都尘埃落定后再亲手送给凌琤。可世事无常,他甚至都没能等到戒指做好,就连同他未曾说出口的誓言,一起被尘封在记忆的角落。
他试着联系了客服,值得庆幸的是,如果客户一直未取货,店里会为定制客户保存十年,今年刚好是最后一年,还好,他回来了。和客服约定好取货时间和地点,他才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了凌琤:“我今天不回去了,明天,我也有惊喜要给你,明天展馆见!”凌琤应该还在展馆做最后的确认,过了很久才回“明天见”三个字。这次,他没有追问为什么不回家,因为他知道,这次说的“明天见”,明天就一定会见。
何煦洗漱完躺在床上,心里涌动的,不仅仅是去看一场展览的期待,而是去赴一场迟到了九年,终于等到的两个灵魂的交融。他要带着这枚迟到的信物,站在光里回应凌琤。那九年错失的瞬间,不该再是遗憾的注脚,而应是重逢的序章。
何煦到的时候,展厅空无一人,他狐疑着走了进去,展厅的灯光是精心调试过后暗色调,像浸在浅水里的黄昏。入口处立着一块哑光黑的展板,烫金字体印着展览主题:“瞬间”,下面是一行小字:“我用镜头一遍遍呼唤你的名字”。
四个展区光线依次递进,从灰暗到暖黄,像一场缓慢的日出。何煦驻足在一组名为《岁岁》的作品前,那是九年间,每年冬至的清晨,在同一扇老窗边拍下的霜花。从第一张的霜刃凌厉到最后一张,冰晶舒展成羽翼,托着一线初升的金光,温柔得近乎神迹。没有文字说明,但九副并置的画面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告白:即使你不在场,我依然替世界记住它年复一年的模样。
转角处,一面墙只挂着一幅巨大的作品:《无寄》
画面中是千万封信堆积成的山谷,在暮色中泛着陈旧的纸黄。每封信的封皮都是空白。旁边是手写便笺:“九年,拍了三万六千张‘想给你看的瞬间’。它们成了三万六千封未写地址的信。爱无需投递,存在本身已是回响。”
展厅最深处,没有悬挂照片。只有一束光,打在展台上一本摊开的、皮质斑驳的旧速写本上。
7月22暴雨,池中白荷未谢——像你倔强的样子。
4月15旧书店,老人读情书的手在抖——想起你指尖的温度。
12月11雪夜路灯,飞蛾扑向光——多像我们当年的莽撞。
…………
最后一行是新的字迹:
今日晴,你站在这里读这些文字。原来所有未说之爱,光阴都替我刻成了碑。爱是琐碎日常里千万次的默念,无关你是否听见。
最后一个展区,整个展区只挂了一个人的照片。
少年穿着冰蓝色渐变考斯滕,身体在空中绷成一条直线,衣角被风掀起,眼神锐利得像要刺破空气,背景的观众席模糊成一片暗色块,只有他是清晰的焦点。那是何煦在芬兰夺冠的那一场比赛,镜头定格下的那个瞬间,少年永远在冰上飞驰,带着风,带着光,凝固成永恒的青春。
展区的寂静被脚步声打破,凌琤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手中还握着布展用的软布,目光却比灯光更灼热,直直落在他身上。“这张照片,”凌琤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偷拍的,从记者区。那时我想,哪怕你永远不知道,我也要留住你飞起来的样子。”何煦转身,眼眶通红,从口袋中缓缓拿出一个蓝色锦盒打开,莫比乌斯环在幽暗中泛着温润银光。“我迟到了九年,你现在还愿意为我戴上吗?”
凌琤的呼吸骤然停滞,目光从戒指盒上移开,缓缓对上何煦盈满水光的双眼,此刻映着莫比乌斯环的银辉,像被点燃的星火。他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颤,轻轻抚过那温润的金属环圈,仿佛触碰的是九年时光的缺口。“愿意,”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成调,接着也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戒指,“但你好像抢了我的台词。”何煦先是一惊,随即又了然地笑弯了眉眼。
凌琤张开双臂,将何煦拥进怀里,他们紧紧地相拥,就在吻即将落上彼此唇上时,礼炮的轰鸣突然在耳边炸响,何煦下意识地往凌琤怀里缩了缩。他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展厅的门就被猛地打开,一群熟悉的面孔涌了出来,手里举着彩带和气球,笑闹声瞬间填满了安静的走廊。何煦抬眼看向凌琤,他的眼里映着他的影子,亮得像星星。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曾经过不去的坎,那些深夜里辗转难眠的挣扎,都在这一刻有了温柔的回响。所谓幸福,是在经历过漫长的冷眼与荆棘后,终于能和爱的人在阳光下牵手。是即使带着满身伤痕,依然能够坚定地走向彼此,并且,被这个世界温柔地拥抱。
摄影展最后的灯光熄灭,凌琤和何煦走出空旷的展厅。刚才的人声鼎沸如潮水退去,只余下墙壁上那些“瞬间”在幽暗中闪着微光。何煦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他随即回握,掌心温热而熟稔。他们就这样并肩踏入了城市夜晚的柔光里。路灯光晕在晚风里微微摇曳,在脚下拖出两道细长的影子,渐渐融合在一起。
晚风带着初夏的微醺,吹动他们额前的碎发,也拂过他们紧贴的脸颊。他们就这样的路灯下紧紧相拥,仿佛要用力将错失的光阴从时间的缝隙里找回来,融入这个拥抱的温度。路灯下那两个交缠的影子曾孤独地延伸了九年,彼此在时光的河流里遥遥相望。而此刻,它们终于重叠,融为一体。它们会越走越近,越缠越紧,共同奔赴漫长而甜蜜的归途。每一个并肩的瞬间,都将是对那九年遥望最深情的偿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