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尚诗淇和高文辉叫上了冰上艺术中心的同事们为何煦饯行。虽然只做了两天同事,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何煦发现他们都是一群很可爱的人。吃饭期间,他们谈论自己学员千奇百怪的摔倒姿势、谈论新编排的动作、谈论自己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小麻烦,每个人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热情和满足。那种光芒,只属于真正热爱这片冰面的人。
何煦静静听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们的笑声,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悄然打开了他心底尘封已久的匣子。离开国家队这些年,他像一个沉默的守秘者,从不向人提及那段过往。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触动回忆的场合,他以为自己将那份热爱深埋得很好,以为时间冲淡了一切。但是此刻,他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那份热爱,从未熄灭。
他离开热闹的人群,推开厚重的侧门,独自走到吸烟区。春末雨后的夜晚,微风吹在身上带来丝丝凉爽,他背靠在玻璃墙上,从口袋里摸索出一盒还未开封的烟和打火机。动作有些迟疑,甚至带着些笨拙,拇指在打火轮上划了几次才点燃火苗。他深吸一口,被辛辣的烟雾呛得咳了几声,眉头紧锁,显然不是一个熟练的烟客。那点星火在黑暗中明灭,映着他沉默的侧脸,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沉郁和遥远。
门被从里面打开,高文辉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靠在玻璃墙上,动作熟练地掏出自己的烟点上,深吸一口,目光投向远处城市的灯火。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第一次抽烟吧?”高文辉声音低沉,带着些了然。
何煦含糊地“嗯”了一声,又试着吸了一口,这次控制得好些,但指尖依旧有些僵硬。
“他们让你想起往事了?”高文辉又问,语气很随意,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
何煦沉默了几秒,摇摇头,目光落在指尖那点猩红上,脸上扬起一抹自嘲的笑,“突然就觉得,我的人生,好像满是遗憾。”
“后悔当年离开吗?”高文辉叹了口气,语气平缓,“如果再等两年,一切都会有所不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何煦的呼吸一滞,被风吹乱的发梢下,眉头紧锁。他抬起手,像是想挡开回忆,最终却掐灭了烟头。“我从不为做过的事情后悔,迟来的公道不是公道,只能叫作真相。”
就在何煦离开两年后,因为尚诗淇和家人坚持不懈地追查,程悠悠收买服务员在酒里下药的案子曝光,顺势还查出了她受肖林威胁诬告何煦的事情。滑联和体育总局内部顺藤摸瓜查出来高层与体校校长的权钱交易。在整个事件当中,肖林及其在体育总局做高层的叔叔从杨潋事件开始布局,一步步把何煦从国家队逼走。
迟来的真相,那些盘根错节的黑暗被连根拔起……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离开之后。他曾经是风暴的中心,承受着所有的污蔑和倾轧,却在他转身离开、风暴渐息时,才得以洗刷罪名。讽刺吗?或许,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他曾经为之燃烧全部青春和热爱的冰场,最终是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将他推开。
虽然曾经伤害过他的那些人受到了法律的严惩。事后体育总局和滑联也发布了联合声明为他平反,但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的脚伤已经让他没办法再站在冰面上了。两年被阴谋偷走的、本该在冰上燃烧的岁月,连同那份被玷污的热爱和再也无法纯粹的梦想,已经被那些质疑和谩骂埋藏了。
高文辉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抽着烟,夜风卷起一丝凉意,吹得玻璃墙外的广告牌嗡嗡作响。远处城市的霓虹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晕染开,像一幅被打湿的、模糊不清的画卷。
何煦的指尖还残留着烟草的味道,他用力搓了搓,似乎想搓掉什么。“感情方面呢,也不后悔吗?”高文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侧过头,看着何煦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棱角分明的侧脸,“听诗淇说,他已经结婚了。”
何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反驳,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声音带着破碎感:“只能说是遗憾吧,那时的我,没有选择。”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他爱人很漂亮,女儿也很可爱,也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高文辉深吸一口烟,烟雾在夜色中缓缓散去,他的目光依旧投向远处模糊的霓虹。“是啊,最好的安排。”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咀嚼这句话的重量,高文辉掐灭烟头,动作利落,“既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那从现在开始,就要放下去过,好好生活。”
何煦“嗯”了一声,声音干涩,他推开门,温暖的喧嚣扑面而来,同事们的笑声瞬间将他拉回现实。尚诗淇举着酒杯朝他招手,脸上是熟悉的热情,何煦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脚步却像踩在冰面上一样虚浮。他坐回座位,端起酒杯,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辛辣感冲淡了回忆的苦涩。高文辉在他身边坐下,随口聊起下周的工作排班。何煦目光飘向窗外,雨后的夜空深邃如墨,零星灯火点缀其中,像散落的星辰。他深吸一口气,任由喧嚣包裹自己。高文辉那句“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心里荡起久久不散的涟漪。
临近学院路的酒吧街,在九年前是各种国际化音乐的先锋代表。三五成群的学生,汇成一股激越的洪流,无数的年轻人聚拢于此。在那时,这里就是青春不眠的舞台。但如今,有些路段已经改造成了公园,也许是时间尚早,营业的店不多,许多熟悉的招牌都还未亮起灯牌。
赵文杰开着车缓慢地滑过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凌琤陷在副驾驶座的软垫里,揉了揉眉心。昨晚的宿醉像是还未完全恢复,头疼得厉害。“你大晚上把我拉出来,就为了旧地重游?”他目光扫过街道两旁,声音带着宿醉的疲惫和沙哑。
“哥儿们今天带你回来找青春、找爱情!”赵文杰瞥了他一眼,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嘴角扯出一个故作神秘的笑。
“算了,回去吧,”凌琤收回视线,又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找个安静的地方喝一杯。”大学那会儿,他们宿舍几人确实经常会来这里,毕业后各奔东西,就再也没有到这里聚过。时隔九年再回到这里,却发现有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你说它变了吗?其实也没变,一些老的建筑和酒吧都还在,只是再来到这里,他却找不回当年那种很青春、很活力的感觉了。或许是他们变了吧,毕竟再也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现在的他,更喜欢那种安静的清吧。
“来都来了,进去坐坐吧,我还叫了几个朋友,不能爽约不是!”赵文车停好车,不由分说地拉着凌琤下车走进了一间酒吧。
凌琤叹了口气跟上,酒吧里喧嚣的音乐和混杂着烟酒气味的空气瞬间涌来,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裹住。昏暗的灯光下,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挤在角落的卡座里向他们招手。“不好意思啊,我们来晚了!”赵文杰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个蓝发男生的肩膀指了指凌琤说:“那是你琤哥,好好陪陪他。”
凌琤还没适应昏暗的光线,几个身影就迅速围拢过来。他们一个个面容姣好,灯光下皮肤显得过分白皙,精心打理过的发型,穿着紧身或带着亮片的潮服,勾勒出年轻纤细的线条。那个染着蓝发的男孩几乎贴着他的手臂蹭过来,细长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搭上他的小臂,另一只手甚至往他腰侧虚虚地揽。“琤哥,我陪你喝一杯。”
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和甜腻的言语,激得凌琤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触电般向后一缩,“别碰我!”他脱口而出,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音乐背景中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那蓝发男孩的笑容僵在脸上,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和委屈。
“别在意……刚从床上拽起来,还有起床气呢。”赵文杰出来打着圆场,把凌琤按进卡座里,蓝发男孩递上来一杯酒,但这次识趣的动作没敢太过分。凌琤接过酒杯,拿在手里晃了晃又放下。震耳欲聋的电子鼓点像是无数根钢针,持续不断地往他太阳穴里钻。不行了,再多待一秒,他就觉得自己会彻底疯掉。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桌上的酒瓶。赵文杰他们的话头被打断,几道目光投向他。
“去哪?”赵文杰扯着嗓子问。
“透口气!”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逃离的迫切。
走廊的空气虽然也带着陈腐的烟味和消毒水残留的气息,但至少不再那么黏稠得令人窒息。凌琤靠在冰凉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他摸出烟盒,手指因为残留的眩晕和莫名的烦躁而有些抖,好不容易才抽出一根叼在嘴上,还没来得及点上。“一个都看不上吗?”赵文杰的声音响起,下一秒,火苗凑到他的嘴边,点燃了他嘴里的烟。凌琤下意识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白雾,才懒洋洋地抬眼看赵文杰:“你他妈带我找牛郎呢?”
“什么牛郎?人家正儿八经艺术学院的学生好吧……”赵文杰有些哭笑不得,本意是想带他来认识新人放松一下,没想到他那么排斥。
就在这时,凌琤口袋里传来一阵单调而持续的震动,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