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水美术馆主论坛结束后,沈珞棠几乎是逃一般避开了所有社交可能存在的角落。她甚至没有留在最后的酒会冷餐区,而是独自来到美术馆顶层露台边缘。深秋的夜风带着运河的水汽与寒意,凌厉地穿透了薄呢风衣。她凭栏而立,望着远处被灯火点染成璀璨珠链的运河游船,指尖的冰冷似乎与那杯摔碎的柠檬水寒意连接到了一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狼狈犹在眼前,更深处,是休息区那道重新筑起的、更为冰冷高耸的审视之墙。
“沈老师?”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平静无波。
沈珞棠猛地回头。市文化局的张雅琴处长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露台,她双手插在驼色大衣口袋里,脸上带着惯有的职业微笑:“找了您一圈,原来在这儿吹风。”她走近几步,与沈珞棠并立在栏杆旁,目光同样投向远方运河的灯火,“刚才那场小意外,别太放心上。处理得挺及时。文化保护嘛,讲究的就是个活态传承,哪还没点‘意外之美’?”她话语温和,意在安抚。
“谢谢张处。”沈珞棠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发干。
“对了,”张雅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依旧随意,“芮市长刚交代下来,想提前看看李教授那个关于嘉宁非遗文献数字化保护与学术资源整合的项目细节。李教授身体抱恙,你是核心参与者,这方案你最熟。方便的话,现在去楼上小会议室梳理份简要说明给他?他会议结束后马上有个电话会议,时间不多。”
张雅琴的话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沈珞棠心头的寒冰。芮市长……要单独听她汇报?在论坛刚结束、那场冰水事故之后?!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抗拒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想立刻拒绝。
“我……”沈珞棠嘴唇翕动,喉咙像被堵住,“资料都在学校,可能需要回去取……”
“资料电子档会场电脑里都有。这边有联网打印。”张雅琴微笑着打断,语气不容推拒,带着一丝洞悉,“方案是你做的,李教授认可,芮市长也一直在关注全市文化保护的整体推进和高校协同这块。机会难得,就辛苦你跑一趟?”她看向沈珞棠的眼神,带着一丝鼓励,也带着体制内特有的、精准传达上级指令的不可抗压。
“好。”沈珞棠最终还是应下。喉间仿佛含了砂砾。她知道,这不是询问,是命令。尤其是在“弄湿”了市长鞋尖之后。
顶楼尽头一间安静的小型会议室。灯光调得很舒适柔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嘉宁市璀璨的夜景长卷。空气中残留着新家具和皮革混合的轻微气味。一张宽大的椭圆形胡桃木会议桌居中摆放,几把黑色皮椅环绕着,桌面上摆放着几套简洁的纸笔。
沈珞棠坐在靠门最外侧的一把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整地放在桌下膝盖上,指尖冰凉。她面前摊开着自己从会场电脑打印出来的项目核心方案精简版,纸面上冷硬的打印墨痕混合着她强自镇定的气息。安静的空间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门外走廊隐约传来的、她自己的心跳声。
走廊外传来稳健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被推开。
深蓝色的西装外套已经脱去,只穿着那件挺括的白色衬衫的芮鸿霆走了进来。袖口卷至小臂,露出半截有力的手腕和一块款式极为低调的腕表。林远微微落后半步跟着,手里拿着一个平板和一个深色的皮质笔记本。
芮鸿霆径自在会议桌主位坐下。他没有看沈珞棠,直接对林远道:“林远,你去外面准备一份之前提到的那份东城区文化设施改造时间节点简表。十分钟后我电话会要用。”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绝对的指令感。
“是,芮市长。我这就去。”林远立刻应下,眼神迅速瞥了一眼坐在远处的沈珞棠,带着一丝细微的探究和不甘,最终还是服从命令,转身快步离开了会议室,轻轻带上了门。
厚重的实木门“咔哒”一声合拢。
会议室内只剩下两个人。
空气骤然变得异常寂静,凝滞得如同深水湖底。空调风的嗡鸣被无限放大。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依旧,却仿佛隔着一层冰。
芮鸿霆终于抬起眼帘,目光投向沈珞棠。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休息区惊鸿一瞥中冰冷的审视,也不是生日宴上刀锋般的质问。是一种极其沉静、极其专注的探究。像经验丰富的匠人审视一件陌生的古物,评估其材质、工艺乃至隐藏的价值。目光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她面前摊开的方案纸上。
“沈老师,”他的声音响起,沉稳平缓,听不出丝毫波动,像在谈论一件普通的公务,“辛苦。请讲。”他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左手搭在会议桌上,骨节分明的食指指节习惯性地、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光洁的桌面。
那极轻微、带着独特韵律感的“嗒、嗒、嗒”声,如同精准的节拍器,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一下下叩在沈珞棠紧绷的神经上!她的心跳几乎被他叩击的节奏牵制!
沈珞棠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眼前打印稿的墨痕上,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清咳一声,努力让因紧张而发紧的嗓子发声清晰:“好的,芮市长。本次……嘉宁市非遗文献数字化保护与学术资源整合项目,由弘江大学文学院李明远教授牵头……联合市档案馆、地方志研究院……分三期五年完成……”她尽力将语速控制在平稳状态,试图通过这冗长的背景介绍为自己争取调整呼吸的时间。
“……核心目标在于解决当前大量珍贵民间手抄本、匠户谱系、口述史料散落、失散、保管风险高等问题。通过规范化扫描、OCR文字识别、多重数据加密备份及标准化元数据库构建,进行系统性数字化归档……”
她逐条推进,引用具体的数据和面临的挑战(如部分模糊文献的数字化还原技术瓶颈),重点阐述项目对本土文化基因库构建的意义。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听起来有些单薄,但条理清晰,信息密度极高,专业术语运用精准。
芮鸿霆一直沉默地听着。他不再敲击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右手拿起桌面上一支精致的银色金属笔,在摊开的一页空白的A4打印纸上快速勾画着什么。他眼神专注地落在沈珞棠的脸上,或者说,落在她唇边吐出的每一个字上,偶尔垂眼迅速记下几个精简到极致的词或符号。那专注的神态,如同在聆听一场事关重大的政策答辩。他的目光里没有欣赏,没有挑剔,只有极致的冷静和对“效率”与“价值”的捕捉。
“……因此,我们建议市里在下一阶段支持资源上,能够适当倾斜用于解决小作坊式非遗传承人口述历史的系统记录与纳入标准问题,同时加强高校专业力量与地方文化工作站的协同落地机制……”
沈珞棠汇报完毕。她停下声音,感觉喉咙干得冒烟。她微微垂下眼帘,等待提问。那片被他指尖叩击过的桌面位置,反射着冰冷的顶灯灯光,微微刺眼。空气重新陷入凝滞,唯有窗外城市模糊的背景光无声流淌。
几秒钟的绝对安静,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沈老师对嘉宁地方文献很熟?”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沉静,却不再局限于方案本身。第一个问题,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看似随意,实则指向明确。“听你刚才在休息区和日本学者的交流,对万历《嘉宁府志》和《弘江民间工匠谱系》中的一些细节引述非常准确。”
沈珞棠的心猛地一沉!他竟然记得刚才那个混乱局面下的对话内容?!她以为那只是噪音中的一个小插曲!这是试探,还是纯粹的工作性质的询问?
“是的,芮市长。”她强迫自己迎向他的视线,尽量让语气显得公事公办,“我的研究方向是古代文献学和地方文化史。李教授那个项目的前期核心文献梳理,特别是对嘉宁地区明清工匠谱系的断代考据和技艺关联索引,由我主要负责……”她避重就轻,将一切归因于“项目前期工作”。
“地方工匠谱系……”芮鸿霆低声重复了一句,眉峰极细微地蹙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久远的碎片。他手中的金属笔尖悬停在纸上,墨迹在笔尖凝成一粒微小的墨珠。他沉吟片刻,目光没有离开沈珞棠,忽然又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沈老师还负责过早年嘉宁丝绸业行会文书的整理吗?”
行会文书?
沈珞棠微微一怔,这问题跳跃且具体。她很快反应过来,恭敬回答:“有接触过一部分扫描档案。主要是万历到乾隆年间部分行会的税赋凭证和管理条例。更早的……涉及丝绸行会核心工艺记录和‘花本’(即提花机用纹版)传承的绝密文书据说散失严重,项目里没有系统涉及。但万历《嘉宁府志·百工篇》提到过,弘治年间曾有匠人因拒绝上贡秘法被拘……”
话未说完,她猛地停住!因为她看见——
坐在主位的芮鸿霆,在她清晰吐出“万历”、“弘治”、“匠人被拘”等字眼的瞬间,他那双一直沉静如深海的眼睛里,骤然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异样光芒!
像有什么尘封已久的画面被这几个词骤然触发!
他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搭在桌面上的左手,那一直保持松弛姿态的食指指节,第一次停住了那规律性的轻叩动作,肌肉线条瞬间绷紧!
那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到仿佛幻觉!沈珞棠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因为紧张而眼花了。
紧接着,芮鸿霆迅速垂下了眼睑,掩去了眸中所有波动。他手中的笔流畅落下,在那张记录纸上划下一道长长的横线,墨迹浓重而坚定。当他再次抬起眼帘时,深潭般的眼眸里已经恢复了绝对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一刹的失态从未发生过。但沈珞棠清晰地感觉到,那叩击桌面的“嗒、嗒”声没有再响起。
“那些记载很有价值。”他的语调恢复了一贯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公式化的温和,“沈老师文献功底扎实。这个项目对后续市里整体文化保护政策布局很有参考价值。辛苦了。”他给出了一个清晰而官方的评价,似乎这就是最终结论。
就在这时,“叩叩”两声轻响。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林远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窥探:“芮市长,时间节点表打印好了。电话会那边,秘书长已经在线等着了。”
芮鸿霆连眼神都没有给林远,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进。”
林远立刻推门进来,将那几张印着表格的纸张恭敬地放在芮鸿霆面前的桌面上,站到了一旁。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沈珞棠面前摊开的方案,又瞥了一眼沈珞棠苍白的脸色和低垂的眼睫。
沈珞棠如获大赦,立刻站起身:“那不打扰您了,芮市长。”她微微欠身,甚至不敢再看主位上那个身影一眼。
“嗯。”芮鸿霆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已经落在他面前林远递过来的那份新的文件上,仿佛刚才那十分钟的单独会面,连同那张纸上残留的墨痕和他瞬间的失态一样,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