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江大学讲师宿舍楼狭窄的单人间里,黄昏的光线被铁艺窗框切割成几何形状,投射在旧书桌和磨毛的地面上。窗外传来零星的自行车铃声和学生嬉闹声,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反而衬得屋内越发寂静。空气里残留着尚未散尽的快餐盒气味。
沈珞棠蜷在吱嘎作响的旧转椅里,腿上摊着那份智能水表英文规范稿的最后一页。笔尖悬在纸面,荧光黄的笔迹在晦暗的光线下微微发亮。白天图书馆前那场猝不及防的“近距离接触”,像一枚投入心湖的冰棱,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重量,砸开了自以为稳固的堤防,留下的震颤仍未平息。那份被冰冷目光审视的感觉,清晰地刻在记忆皮层,比文档上任何一个参数都更让她心神不宁。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拽回那些关于精度校准和压力阈值的冗长语句上。然而,指尖无意识地伸向了搁在旁边的手机。
屏幕亮起,荧光在昏暗室内显得格外醒目。
微信界面停留在她的个人聊天列表。置顶的“芮晓(芮)”对话框安安静静,柴犬头像傻乎乎地笑着。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几天前那次关于花本的请教和她的回复。
她的指尖悬停在芮晓的头像上。犹豫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理智的声音尖锐地警告:不要越界!点开朋友圈,就可能看到不该看的!那个世界的任何碎片,都足以成为扰乱心神的噪音!但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在心底翻涌——白天那种冰冷的“背景扫描”和此刻隔着屏幕的平静,哪一种才是更真实的距离?那个被他鼓励、被允许来请教她的女儿,在他眼中,究竟是怎样一层关系?
她终究点开了芮晓的头像。
【朋友权限:允许朋友查看朋友圈的范围】
【全部】 【最近半年】 【最近三天】 【仅聊天】
“最近三天”。芮晓这个小女孩也学会设置了朋友圈“三日可见”。
沈珞棠的指尖微凉,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很好。一道无形的壁垒再次被加固。她点开那个仅限“最近三天”可见的入口。
芮晓的朋友圈背景图是一片蔚蓝的海滩,远处有风筝。个人签名:间歇性勤奋,持续性摆烂的小太阳?
最新的一条朋友圈是昨天发的:
? 图片:一只橘猫蜷在开满月季的阳台上晒太阳,光斑落在它蓬松的毛发上,慵懒至极。
? 文字:羡慕这只喵生赢家!天天有太阳晒,还有人投喂!本喵何时才能如此岁月静好?(高考倒计时xxx天!焦虑值max!)
? 定位:弘江大学家属院·嘉苑小区
配了两个流泪猫猫头的表情。底下能看到两条共同好友(显然是芮晓的同学)的互动回复:
? A:羡慕猫 1,芮大美女的焦虑值拉满吧?快刷题去!!
? B:求同款阳台撸猫位!压力大的时候看看猫片真好呜呜呜。
再往前一天:
? 图片:桌面一角。摆着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习题册,旁边斜放着半个切开的火龙果,红艳艳的果肉上插着一个银色的叉子。还有一个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保温杯。
? 文字:沉迷解题无法自拔(才怪)……火龙果比函数可爱一万倍!
? 定位:弘江大学附属中学高三(1)班
再上一条,是前天晚上:
? 文字:被“古籍活化”点燃的热情!立志当个能说会道的历史老师!fighting!
? 没有图片。
? 定位:弘江大学文学院附近
沈珞棠的目光在第三条文字上停顿了几秒。“被古籍活化点燃的热情”……指尖轻轻划过屏幕,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师者的欣慰暖意。芮晓的世界,简单、纯粹、充满学生气的生活气息和一点青春期的烦恼。这里没有任何“父亲”的痕迹,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些奢华或遥远生活的碎片。就像透过一块干净的玻璃,看到另一个无忧无虑的房间。
她慢慢地、一页页地往前滑动。都是些琐碎的日常碎片:吐槽食堂菜色、抱怨作业太多、分享一首喜欢的歌、运动会上朋友的抓拍搞怪……一个鲜活、阳光、普通的即将高考的女孩,仿佛那个高高在上姓氏带来的“不同”仅仅停留在名字的表面。这极大地缓解了沈珞棠紧绷的神经和白天带来的阴影。她甚至在那张月季花下的橘猫照片上,点了第一个赞(也是唯一一个),像隔空送给那个被她“三日可见”窗口透露出来、为高考焦虑的小太阳一点小小的鼓励。
看完芮晓最近三天的世界,沈珞棠退出界面,手指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牵引着,鬼使神差地再次滑到自己的好友通讯录列表。手指在一个没有任何头像(一片深灰色背景)、昵称是极其简单甚至有些公事化风格“R.H.”的联系人名字上,长久地悬停。
这是文创博览会那天,开幕式结束后的意外收获。
那天她从主会场返回自己学院微展厅的路上,正好路过论坛签到台。张雅琴处长身边围着几个工作人员核对名单,显得十分忙碌。
“哎呀李教授那边的助手电话不通,这贵宾证怎么给他送过去?”一个工作人员小声嘀咕。
沈珞棠恰好经过,张雅琴看见她,眼睛一亮:“沈老师!太好了!麻烦你帮忙跑趟腿?这是芮市长的贵宾证,他刚才被几位校长请到贵宾休息室(在A区)那边商谈点事,麻烦你帮忙送一下?他应该就在走廊尽头左手边第一个休息室门口。”她顺手将一张装在硬质卡套里的深蓝色证件递给沈珞棠,“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会儿抽不开身。”
无法拒绝。也没理由拒绝。仅仅是递个东西给领导。沈珞棠接过那枚带着体温和工作人员匆匆烙印的贵宾证,掌心有些湿濡。她硬着头皮,循着指引走向那个安静的VIP区域。
贵宾休息室外走廊异常安静,地毯厚重吸音。她看到尽头那扇磨砂玻璃门外,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是刚才那个跟在芮鸿霆身边、身材健硕的年轻警卫员。他站姿笔挺,眼神锐利依旧,正专注地守着那扇紧闭的门。看到沈珞棠走近,他的目光立刻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却因她手中的贵宾证而稍显和缓(但警惕不减),微微颔首示意。
沈珞棠心跳如鼓,强作镇定地走过去,将证件递上:“张处长让我送芮市长的证件过来。”
年轻警卫员接过,低声说了句“稍等”,然后轻轻敲了敲门,推开一条缝,低声对里面说了几句,应该是转交证件并报备了情况。沈珞棠就那样僵硬地站在门口两三米远的地方,清晰地听到门缝里隐约传出的芮鸿霆那沉稳低磁的声音,似乎正在回应警卫员的汇报:“好,知道了。替我谢谢张处长。”
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失真,却依旧带着那种穿透背景的独特质感。沈珞棠只觉得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耳朵嗡嗡作响。几秒钟后,门被轻轻合上。警卫员回过头,对沈珞棠简短地说了声:“谢谢沈老师。”
她如蒙大赦,立刻转身。步子迈开不到两步,手里的手机“叮咚”一声轻响。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屏幕上微信界面一闪而过,一个极其简洁、几乎是全系统默认风格的灰色头像出现在新消息栏!
好友请求:
头像:空白,深灰色系统默认。
昵称: R.H.
来源:通过群聊“省文创博览会工作对接群”添加
申请备注:芮鸿霆
那一瞬间,沈珞棠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回头看向那扇紧闭的贵宾室门!门纹丝不动,警卫员平静地目视前方,像什么都没发生!
是他!他加的她!在警卫员关门的瞬间!在他隔着门板对她(确切地说是对张处长)道谢之后!
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帮忙送了证件?仅仅出于礼节性的感谢?还是因为……那个女儿?他知道了芮晓加了她的微信?这算是一种默许还是……更高层面上的某种监控?
巨大的震惊和无数混乱的猜测瞬间淹没她!她几乎是踉跄地冲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安静区域。一直到回到喧嚣的主展区,那枚好友申请的提示还像幽灵般悬浮在眼前。她最终是如何点击的那个“同意”按钮,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指尖冰冷,几乎不听使唤,手心全是冷汗。
那个空白头像、冷硬昵称“R.H.”(芮鸿霆的拼音首字母?)的联系人,如同一个冰冷的图腾,从此安静地躺在了她的通讯录深处。他就像那片深灰色的空白头像一样,沉默、遥远、神秘莫测。
此刻,在昏黄的台灯光线里,沈珞棠的指尖再次悬停在这个空白头像上。他的朋友圈,会是什么样子?
她能点开吗?点了会看到什么?
是城市建设的宏大照片?官方活动的通稿?还是……私人生活的零星碎片?会不会有林薇?会不会有芮晓?
理智的警报疯狂拉响:绝对禁止!窥探那个世界的信息,等于亲手拆除“电子围栏”上的高压电网,将自己暴露在无法预测的辐射之下!白天图书馆前那道冰冷的审视目光就是警钟!那道壁垒之后的内容,不是她该看的,也不是她能承受的!
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身体深处却有一种更隐秘的、带着颤栗的好奇心在滋生。像隔着浓雾观察危险的生物,既恐惧被吞噬,又渴望看清其真容。
她深吸一口气,像进行某种重大仪式般,指尖微颤,缓慢而坚决地按了下去。
点开那个深灰色的“R.H.”头像。进入朋友圈主页。
映入眼帘的是:朋友权限:仅显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一片空白。
三天可见。无图,无文字。
和芮晓的“三日可见”里充满生活气息截然不同,这里只有一片绝对的、静默的、深不可测的空白。
唯一的“动态”停留在头像下方一行冰冷的小字:该朋友暂未开启朋友圈入口。
不是不发,而是根本就关闭了这个入口!或者说,他设置的权限,是任何人都无法查看他的朋友圈历史记录,连那条“三日可见”的提示线都无从触摸。
沈珞棠指尖仿佛被那空白的寒意灼伤,猛地缩了回来。
一片寂海。
无岸无舟,连一丝涟漪也无。那个男人,那个世界,就这样以最彻底的方式宣告着它的壁垒森严和不可探寻。
她看着那片凝固的空白,久久无法移开视线。白天图书馆前他专注侧脸的剪影,和此刻屏幕上深不见底的静默空白,如同硬币的两面,在她脑海中反复交叠、旋转。
这份绝对的空白,甚至比看到任何具体的内容更加……刺骨。
它无声地宣告着距离——一种彻底而傲慢的、自上而下的隔阂。他站在云端,构建着他宏大的蓝图和绝对私密的空间,那些圈子、那些交集、那些关系网,对她而言是完全的绝缘体。他所经历的浮沉、思虑、乃至普通的喜怒哀乐(如果他有的话),都被严密包裹在不可见的屏障之后。允许芮晓接近她,也许只是对一个满足女儿求知欲的“工具性资源”的漠然利用和隔岸观火?至于他本人?他存在于通讯录里这个事实本身,可能都只是某种系统流程或权宜之计留下的冰冷数据节点。
沈珞棠缓缓放下手机,屏幕自动熄灭,将那片空白的寂静彻底封存。
心湖深处,最后一丝因芮晓的“连接”而产生的、不安分的波澜,在这片绝对的静默面前,彻底平息下来,冷却凝固。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宿舍楼下传来学生归寝的嬉闹声。属于沈珞棠的这个小房间里,依旧飘散着快餐盒的余味,手边的智能水表说明书才翻译了一半。那个名字连同那道深灰色的空白头像,被重新推进了“电子围栏”最深的角落。
惊鸿一瞥?雨夜宴席?不。
那只是一个冰冷、深邃、静默、无法逾越的背影。他存在的唯一痕迹,似乎只是在他女儿偶尔点亮的微信世界里,投下的一道……遥远而不可触碰的、如永恒灰霾般的巨大阴影。
她拿起笔,用力握住冰凉的笔杆。笔尖重新落在那些关于精度等级和校验参数的条条款款上,目光专注,仿佛要将全身力量都灌注在这份唯一可以掌控的真实里。灯光将她的侧影拉长在墙壁上,像一座沉默的、正在抵抗某种庞然无形重力场的小小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