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苍霖猛然转身,灯笼挥过一片光芒,玄色的斗篷被抛起,像展翅的夜枭,在翎羽之下暗藏着锋利的刀光。
来人像是早已知晓路苍霖左手使短刀,伸手直取那握刀的左手腕。路苍霖暗自吃惊,右手握着灯笼的长柄,用剑招打在来人肩头,以攻为守迫使对方改变招数,同时左手手腕迅速翻转,避开那只手的来势砍向对方下路。
左右配合长短互补的招数本是靠的出其不意,而来人却毫不意外,矮身躲过上路的攻击后立刻便撤。再晚一瞬必然要挨上那短刀,来人却不慌不忙,俯身时撤回的手轻轻勾了勾路苍霖的衣袖。
来人的身法刁钻,又处处捷足先登,斗篷落在二人中间时,路苍霖忽然膝窝一软,那人已贴在背上,又勾住他的腰带,呵气就在耳边。那手掌顺着腰身往斗篷里探,另一只手扶上路苍霖的左臂捋过去,按着关节,指尖意味不明地点着力道。
这哪是要打他,这分明是在摸他。
路苍霖又惊又怒,发了狠,拼着肘弯折断,左手翻转,从肋下穿过。
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一刀本该穿透他的肋侧向上斜刺对方的心口,可对方忽然放弃纠缠,弹指点上他的手肘,打歪了刀的方向。
遒劲的短刀劈了空,扑进了袍袖带起的夹杂着酒气的风里。
“好身手,”斗篷在两人之间落下,着地之前又被一只手轻轻捞起,云寒衣的脸跟着显露在亮光之中,他伸出两指夹着灯笼提柄,将路苍霖拽到跟前儿,赞道:“好反应。”
云寒衣心里着实有点遗憾,路苍霖实在太不禁逗了,才摸了一把腰,就要跟他拼命。
路苍霖白着脸,暗暗松了口气,他把短刀收进鞘中,听见云寒衣的赞许,嘴角还未翘起便又抿紧了,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云寒衣抱着斗篷跟上来,拱着路苍霖的肩,嬉笑道:“大半夜自己出来瞎走,怎么也不叫人跟着,不怕黑了?”
路苍霖被拱得趔趄,气恼得用手肘顶回去,可是不怎么用力,云寒衣只觉得软绵绵打情骂俏似的,无比熨帖,满身受用。
“什么时候回来的。”路苍霖问。
也不出个声儿,专候在这儿故意吓唬他。
“就刚刚,”云寒衣把斗篷举到脸前,心有戚戚似的,“瞧见大门口站着个人,恶狠狠地对着件衣服又摔又打,活像个要吃人的夜叉,吓得我都不敢出声了。”
他瞥着脸色愈发铁青的路苍霖,还要凑过来问:“这斗篷是给我拿的?”
路苍霖劈手把斗篷夺过来,想说是给自己拿的,可他身上已裹着一件,只好底气不足地嘴硬:“是要扔的。”
“哦,大半夜自己跑出来扔衣服,有钱人家的癖好真是特别。”云寒衣把路苍霖的火气戳到极点,又立刻撤手。他耷拉着眉,可惜道:“这么好的料子,就不要了?”
路苍霖本不想理他,可是又听见云寒衣刻意地抽鼻子哈气,明知对方是装的,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只好把斗篷扔向云寒衣。
他不回头,没好气地说:“你喜欢那就给你吧,”他还在生气,抬头望着天,又干巴巴地补上一句:“反正也是不要的。”
云寒衣仍旧抱着斗篷,并不披上,没话找话地问:“这就回去呢?”
路苍霖把微阖的宅门推开了些,只管往里走,说:“大半夜不回家,要去寻花问柳吗?”
云寒衣紧跟两步,迈过门槛后把给他留的门带上,又去拉扯路苍霖的袖子,装傻似的,“大冷天的外面哪儿有花?”
路苍霖用力拂开云寒衣的手,那股藏在袖间的酒气更近了,熏得他头疼。路苍霖站住脚,转头盯着云寒衣,“喝酒了?在哪儿喝的?”
“没……”云寒衣顿了顿,瞧向路苍霖。他不慌不忙地抚平衣袖,才接着说:“这时候酒楼都关门了,能喝酒的地方,还能是哪儿?也就那么一处了。”
路苍霖紧咬着牙,“那还回来干什么!”
“唉,哪是我想的,实在是家有悍妻,大冷天不光狠心把我扫地出门,连我的衣服都看不过眼,要连夜扔出来。平日里又管得严,”云寒衣将两只胳膊抬起来晃悠,叹气,“外面的花啊柳儿的,见我两袖空空,落魄得无处可去,酒还没沾到一口便将我赶了出来。”
路苍霖走了两步,闻言又停下来,伸手去袖里摸出什么,狠狠砸到云寒衣怀里,“现在不空了,快去吧。”
云寒衣伸手一摸——鼓鼓囊囊的荷包里是实打实的银锭子金叶子——差点笑出声来。
平日里路苍霖的荷包只装些香料熏袖,钱财自有跟班的小厮拿着,看来这次果然是信了他去寻花问柳,打算亲自、独自去青楼捉奸。
他把沉甸甸的荷包拿在手里抛高,“这么多,就是宿在花魁屋里也够用了。”
路苍霖闭上眼,不想多看他一眼,“快滚。”
“那我就去了。”云寒衣眼瞟着路苍霖,作势转身。
“你……”路苍霖慌忙睁开眼,见云寒衣果真已转身朝宅门走去,他气到失声,“你……别回来了。”
云寒衣终于绷不住,笑得十分猖獗。他追过来挤着路苍霖,说:“夫人如此贤惠大度,连私房钱都补贴给为夫,可要我如何舍得让夫人冷塌空置。”他无赖似的伸手拦着人,“这么晚不睡,是少了为夫给夫人暖床便辗转难眠,相思成疾?”
路苍霖被挤得无路可走,炝着脸,锅底似的又黑又硬,他低声骂:“没脸没皮。”
“没喝酒。”云寒衣挨了骂,愈发没脸没皮,高兴得像捡了什么宝贝,他把嘴巴凑到路苍霖鼻子前,张大了嘴哈气,“你闻,真没喝酒。”
路苍霖不想闻,可是被云寒衣按着后颈,偏头也躲不开,却果真没从云寒衣嘴里闻到酒气,那酒气全聚在袖口。路苍霖脸色刚缓了缓,便被云寒衣蹭着鼻尖往嘴上轻轻琢了一口。蜻蜓点水的碰触转瞬即过,让人来不及反应便只留淡淡的余味。
“只是回来得晚了点,家门口就多了个要吃人的夜叉,”云寒衣就势往路苍霖的兜帽里蹭,“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喝花酒啊。”
镶了一圈雪白风毛的兜帽被蹭落,露出那张嵌着红宝云纹暗流的面具。宅门已闭,但外院住的有些是路苍霖刚择出来准备用起来的人,目下还不能完全信任。
路苍霖的半张脸被面具挡着,静悄悄地笑。他不去看云寒衣,眼睛只瞟向四下寂寂的庭院,状似无意地问:“那去哪儿了?”
“不认路,”云寒衣把手伸进路苍霖的斗篷里,可怜兮兮的,“绕来绕去,差点回不来。”
“那身上一股酒味?”路苍霖嘟囔着,把斗篷敞开了些,接纳下云寒衣的一身寒气。
云寒衣把头压在路苍霖的肩膀上,蹭着围边的风毛,暖烘烘地戳着他的脸。他闷声笑了会儿,说:“光闻见酒味了,没闻见臭味?”
路苍霖疑惑,抽着鼻子闻了闻,果然从酒里又闻出一股淡淡的骚味。
“洛南的人好凶,我不过是问个路,就被人当头扔了马虎子,还好我身手敏捷躲得快。”云寒衣委屈巴巴地告状,还不忘夸一夸自己。
“你跟谁问路?”
路苍霖更疑惑,谁会大半夜提着酒壶还提着夜壶在街上溜达?
这样的画面,让路苍霖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想象的天赋。
“路上哪儿还有人啊,我去敲窗户问的。”云寒衣理不直气也壮,还有点洋洋得意。他不管人家的窗户里面是鼾声大作还是耳鬓厮磨,扒着窗沿便问雀衣巷往哪边走,一路被夜壶叉竿臭鞋底砸回来的。
洛南人还是太厚道,砸完骂完还告诉往哪儿走。
路苍霖心里想,怎么没人给云寒衣故意往反了说,遛一遛这不认得回家路的傻子。他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解了气似的,恨恨地说:“活该,怎么没砸死你。”
“我被人欺负了,你还要笑。”云寒衣的手在斗篷里暖热乎了,开始活动起来,从腰间顺着衣服往上爬,“还想谋杀亲夫,那以后谁给路公子暖床?”
“有花魁呢不是,”路苍霖挑着眼角,还没忘这茬,“我两袖里又不空。”
“花魁哪儿有我贴心,”云寒衣的手已经探进衣领里,摸到了路苍霖脖颈上挂着的绦子,“我比花魁便宜,路公子若肯给口饭,不要钱也行。”
路苍霖的耳垂被云寒衣贴近的热气熏红,他把人推开,拿过卷在云寒衣肘弯里的斗篷,展开给他披上,嘴上还不饶,“也不要命了?夜叉可是要吃人的。”
哪一茬都没忘,一茬一茬慢慢理。
云寒衣的手指从绦子下坠着的玉佩上一滑而过,那尖尖的凤喙亲吻似的轻轻点过指尖。
他心满意足,低头就着路苍霖给他系斗篷的手,顺嘴胡诌:“夜叉也不光是吃人的。”
路苍霖不接话,走在前面,打着灯笼照亮脚下。
“话说交州有个徐某某,乘船出海的时候误入了夜叉国,那里的人各个牙森列戟,茹毛饮血。”云寒衣跟上来,戳了戳路苍霖,“欸,那模样你该知道,就刚门口站着的那个,活要吃人的样儿,就差不多吧。”
路苍霖往侧边迈开一步,把提灯笼的胳膊肘朝外撑圆了,灯笼隔开了两个人,他要和云寒衣划清界限。
静了半晚上的耳朵里全是云寒衣的聒噪,嘁嘁喳喳。路苍霖抬眼望了望天,觉得这就是小心眼的现世报,是他的错,就不该和无赖较劲。
“这徐某某人倒不笨,知道想活命总得有点用处,便给那些只会生吞活剥的夜叉生火做饭,就这么以烹调一技在夜叉国活了下来,还娶了一位夜叉夫人。”云寒衣一本正经地讲故事,隔着灯笼终于学会走直线了,不再往路苍霖身上贴。
路苍霖听着这故事峰回路转,后面又不像是揶揄他的了,便问:“后来呢?”
“后来,这徐郎又会做饭又能暖床,如此良人自然引得垂涎,便有其他夜叉趁徐夫人外出之际前来勾引。”
“那……”
“那徐郎已有妻室,必然是打死不从。”云寒衣趁机把路苍霖罩进怀里,“抵抗之际徐夫人归来,打跑了那夜叉。经此变故,徐夫人决心守在徐郎身边,动息不相离。”
“你才是夜叉。”路苍霖小声嘀咕,到底是没再推开云寒衣。
“好好,我是那只夜叉夫人,”云寒衣揽着路苍霖的腰伸手覆上那只提灯笼的手,“从此以后只守着不会做饭的路某某,动息不相离。”
两个影子揉成一团,笔直的路走得歪七扭八。
“站在门口做什么,夜里风又大。”云寒衣感觉到路苍霖发凉的手在他掌心慢慢回温,轻声埋怨。
路苍霖答,“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云寒衣失笑,意有所指似的,“碰上我,你倒该担心别人才是。”
“那有什么关系?”路苍霖反问。
云寒衣没明白,“嗯?”
“那有什么关系?”路苍霖又说了一遍,“你便是无敌于天下,所到之处鬼神避让,和我担心你又有什么关系。”
云寒衣短促地“哦”了一声,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心中却被路苍霖短短一句理所当然的话勾起无限波澜。
阴云遮着弦月,风声不止,夜已沉睡。
难得两人在一块时有这么一会儿安静,两边围廊上的灯火各自照亮半个庭院,他们走在中线的阴影上,手提灯笼里火光微弱,已足以照亮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