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被人知道自己又背了一条人命官司,也不想他们看见自己受过那样的屈辱。
金召看着尚一边低垂的侧脸,忽然就有点不想把剩下的那一部分说出来了。
那天他确实转过了那个拐角,但那时人都跑光了,只有被人扯烂的衣服和一个开了瓢的刺青大汉倒在地上,脑袋都烂了。
“没什么,就是一具尸体,脸都烂了。”
金银玲松了口气,搓着尚一边冰凉的指尖:“是他们先要害你的,你这只是正当防卫,不用自责。”
尚一边条件反射的想扯动嘴角,想起金银玲说的话,到底是没笑出来,只轻轻的说了一声谢谢。
那个人是尚一边用石头砸的,他发了狠,认准一个不放手,犹如恶鬼附身,剩下的几个被他不管不顾的样子吓了个半死,裤子都没提利索就跑了。
乔熊把早餐端了上来,就放在尚一边她们坐着的那张桌子上,尚一边自觉的起身,被金召在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下。
“就在这吃。”
尚一边又坐了回去,这大概是对他帮拦人的一种奖赏。
金银玲打完了电话,怏怏不乐的回到餐桌。
“那过两天的舞会你陪我去。”
金召抬眼看她:“什么舞会?”
“慈善晚宴,我本来想约汉斯,可他那几天要回国。”
金召说:“我是你哥。”
金银玲斜他一眼:“我又不是说你。”
尚一边抬头,嘴角带着面包屑。
“我?”
金银玲点头,抽了张纸摁在他的嘴角。
“我是你舅爷。”
“又没人知道,”金银玲说,“再说了,他不是不承认吗?你就是个陌生男人,没什么不合适的。”
金召噎了一下,想反驳,没找到借口,不过是他也没什么,多露露脸,没准还能把鱼钓出来。
金银玲在他哥这里吃完了早饭,又磨磨蹭蹭半天不肯走,最后是被金召硬推出大门的,她趁着金召往里塞裙子的时候不放心的说:“哥,你能不能别老虐待他。”
金召讶异:“什么?”
金银玲伸出手指指向那个铺满青苔的甬道:“你怎么不让他住狗窝呢?狗窝好歹还有个门。”
金召张了张嘴,再一次哑口无言。
“这都几月了,他还穿着衬衣,袖子也是破的,哥,真的,一起生活了四年,你们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大门缓缓向两边滑开,金银玲从慢慢拐出去的汽车窗户里探出头:“你听见了吗,给他买几套过冬的衣服,他头发也该剪了,总不能就那样去舞会吧,哥?!”
金召转身往回走,看见尚一边又在窗户底下研究他的破瓦罐,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他是个什么表情,但头发确实有点长了,几乎能遮住半张脸。
于是,尚一边也被塞上了汽车。
尚一边缩着脖子坐在汽车后座,很想往金召的方向靠一靠,因为知道他身上总是暖烘烘的,他来到这里六年,独自过了两个冬天,还是不能习惯一个人的湿冷。
黑色别克汽车碾着一路的梧桐叶开到黄埔滩,停在一家装潢考究的服装店门口,车门还没打开就有店员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连走路都变的悄声无息起来,尚一边跟在金召身后,抬头看着墙上挺括时髦的西装样衣,和整齐地叠放在玻璃柜里的羊绒衫和丝绸衬衫,他不冷了,有点惶恐。
每次走进这样的场景里他都惶恐,大概是因为知道历史的残酷,也知道眼前的十里洋场的欢乐颂不过是踩在穷人白骨上的繁华,剥开血肉,底子里始终是贯穿整个社会阶层的生存挣扎,和动荡时局下的朝不保夕。
他来自国富民强的21世纪,他知道这段历史的结局,可即便如此,这个新旧撕扯的时代也是刺进每个中国人胸中最痛的那根刺,它惨烈悲壮,永远不会被遗忘。
“胳膊抬起来。”金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尚一边回神,发现老板已经拿着皮尺站在自己面前。
“先生更中意什么款式?”老板利落的给尚一边量尺,把尺寸轻声报给一旁记录的助手,“您身形挺拔,腰部线条尤为漂亮,可以试试我们最新的伦敦款,做全麻衬,挺括,凸显腰线,又会不太贴。”
尚一边听不太懂,习惯性的转头看金召,正撞进他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眸光里。
对视也许只有一秒金召就收回了视线,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的玫瑰花瓣上轻轻拨了一下,懒懒的说:“做英式塔士多,浅灰色,青果领。”
老板赞道:“是要参加晚宴吗?金先生好眼光,这位先生气质温润,穿浅灰色青果领最是合适不过。”
“是。”
所以,还需要去买一些可以搭配礼服穿的饰品。
买饰品的时候尚一边就没有那么局促了,他犯了职业病,趴在铺着红丝绒的玻璃柜上从这头看到那头。
“宝石镶珍珠发罩,好漂亮,还加了颤枝工艺,这个是银花丝烧蓝手镯,绿松石耳坠……嗯?明制掐丝翡翠香囊,纯手工,非遗啊……哇,还有点翠!”
金召回头,他正猫着腰上上下下的移动脑袋:“变绿了……又变蓝了……”
“拿出来看看。”声音忽然拉近,尚一边抬头,他已经来到自己边上,伙计把那支鎏金点翠牡丹钗拿出来,尚一边不大好意思,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他转过身,把那只点翠牡丹钗伸进阳光里,手腕轻轻的转动,那颜色就活了起来,蓝如深海,绿如青山,配上黄金鎏金底胎,一刚一柔,金骨翠魂,实在是好看。
金召眯了眯眼睛,被那只莹白的手腕晃了一下。
“放回去吧。”尚一边把钗还给店员,金召问他:“是想买给谁?”
尚一边知道他又在提醒自己尚一曼的事情,无奈的说:“你不要这么敏感,我就看一下。”
金召也道:“你不要这么敏感,我就问一下。”
尚一边撇撇嘴,去看别的东西了。
“有没有这种工艺的其他饰品,胸针之类的?”
尚一边回头,金召正随着店员往其中一个柜台走。
“我不要买。”两人同时回头看他,尚一边说:“就是欣赏一下,这种工艺太残忍了。”
尚一边不想卖弄,但话到这里,两个人都看着他,他也只好说下去:“制作点翠首饰要从活着翠鸟身上取羽毛,而一只翠鸟仅二十八根可用羽,所以有‘活取翠鸟,病鸟不用,失羽者唯死,’的说法,在我们那里都不这样做首饰了,用其他绒线和人造羽毛代替,所以很少见,我好奇了一下。”
金召挑挑眉毛,视线往下,再次看向那只莹白的手腕。
“那我们看点别的。”
尚一边走过去问他:“是在给我买吗?”
金召不置可否,已经让店员拿出一条最新款的男士腕表,封闭式自动机芯,连他自己也没有带过。
尚一边下意识的把手往身后背了一下,说:“你不用给我买这些的,我只穿一次,用不着。”
金召头也没回的问:“你腕周多少?”
“我不戴。”尚一边说。
金召转身,沉默的看向光影里的人,那人也这样看着他,气氛好像有点紧张,店员尴尬的站在那里,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三十七,”金召把腕表交给店员,“包起来。”
门口的铃铛响了一下,尚一边推门走了,金召追了出去,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底下把人拽住了。
“你生什么气?”
“没有。”尚一边把头偏向一边,看打着旋落在的树叶。
又是这个表情,又不说话了!金召用力一扯,尚一边就被转了过来:“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尚一边气笑了:“我闹什么了?你还指望我谢谢你记得我的腕围,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特别照顾?”
他把“特别照顾”几个字咬的很重,金召听的直皱眉:“你在怪我关了你?”
“我不该吗?”尚一边甩了一下手,没有甩开,反而被攥的更紧。
“因为你总是想着逃跑。”
“你他妈都要杀我了,我不跑等着吃枪子儿吗?”尚一边吼了出来,金召一愣,眼前炸出一朵血染的绣球花。
尚一边终于挣脱了金召钳制,还没转身就被再次攥住了手腕,他忽然就来了脾气,使劲推了金召一把:“你他妈有完没完?不想理你看不出来吗?”
“为什么?”
“为你大爷!”尚一边扬拳打了出去,金召猝不及防被打偏了脑袋,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轻笑一声,吐掉嘴里的血沫子:“好啊!肯认了是吧?”
尚一边扑上去,对他拳打脚踢:“认你妹!就不想搭理你,滚开,放手!”
保镖跑过去,被金召一嗓子吼住了,他边还手边骂道:“都别管,我倒要看看你他妈到底憋了多少火!”
尚一边这两顿饱饭也不是白吃的,况且他早就跟金召打出了经验,边打边叫嚣:“狗金召,王八蛋!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关也关了,还在我身上开了一个洞,你没够了是吧?我去你大爷的,你他妈就是欠收拾!”
金召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气的眼睛通红:“是谁说跑就跑说变就变的?我哪知道哪个是你!”
尚一边骂道:“你他妈管我!虚情假意的狗东西,你还问上我腕周了,我稀罕你的破手表?说好了送给我的东西转身就给了别人,你他妈是人吗?!”
“我给别人什么了?”
“红珊瑚手镯!”尚一边红着眼圈吼道,金召一愣,被尚一边掀了下去,一拳一拳砸在他的身上:“冤枉你了吗?关我!打我!不让我吃饭!!还好意思腆着脸问我为什么!你他妈告诉我为什么?!啊?!”
保镖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把尚一边拖了起来,尚一边张牙舞爪的叫嚣:“少装他妈什么死!你不是厉害吗?不是要揍死我吗?啊?!”
金召仰面躺在地上,太阳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穿进来铺在他的身上,碎金一样的,有点晃眼,有点让人晕眩。
这么些天积在心里那口气忽的就散了,他就知道自己不会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