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很明白,”史密斯说,“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能使用暴力。”
尚一边挡着嘴跟王三定说:“看看,没有底蕴的人根本听不懂。”
王三定也听不懂,但他觉得尚一边说的有道理,毕竟那么长。
“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先得罪了?”
史密斯点头:“确是如此。”
作为租界司法管辖机构的警司,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既得利益者,王三定有点不乐意了:“你们人也骂了,架也打了,还动了枪,到头来还是我们的不对,史密斯先生,这帐算的不对吧?”
“那警长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理呢?”史密斯问。
王三定是流氓出身,一听这意思就知道这是要往大了铺了,打个架而已,连海军护卫队都惊动了,也许他们未必敢真的开枪杀人,但一定有瓷要碰。
所以他不给答案,反问了回去:“您可以先说说您的想法。”
史密斯笑了一下,他还没有跟金召打过交道,但这位刚上任的王警长倒还不算个草包。
“我们需要他诚挚的道歉,在报纸上,以乔家大少爷和金督察长弟弟的身份。”
王三定轻笑,原来在这等着他们呢。
今天乔喜风这个错如果认了,对于刚升任督察长的金召来说就是一种明晃晃的退让,现在罢免他的呼声正高,这报一登,从今往后可就只能夹紧了尾巴做事了,当个只会看门不会叫的狗,给洋人把屁股舔干净了,以后谁该招惹谁不该招惹,可要仔细掂量掂量清楚。
王三定骂了句娘,笑眯眯的问道:“如果不呢?”
“如果不道歉,那我们只能行使我们的‘领事裁判权’,把事情上报给有关部门,由他们来裁决该如何处理。”
燕好也骂了声娘。
这个劳什子的裁判权,摊开了说,就是洋人犯罪只能由犯罪人所属国的领事或法庭依据其本国法律审理,中国司法机关无权管辖。
那他妈就是真完犊子了,捞都没法儿捞。
尚一边没骂娘,尚一边想笑,这不活该吗,乔喜风脑子长裤 | 裆里了在租界打洋人,别说人家约翰就是掏了个枪,人就是一枪崩了他大概率也是不会受到多严重的惩罚,租界嘛,政策优先洋人,况且颐和洋行作为整个华人地区的龙头企业,在领事馆也是非常有话语权的,这姓乔的王八蛋看来是要倒霉了。
尚一边往嘴里放了一块巧克力糖,揣着手靠在椅子背上看热闹,这件事或许一开始真的只是几句口角、几个巴掌的事,但当他们确认乔喜风与金召关系的时候,意思可就真有点微妙了。
洋人商户们享受着优于国人商户的待遇,他们还有自己的“纳税人工会”,嘴上喊着降低华人商户的“额外捐税”,背地里上搞垄断,搞排斥,实际上华人连营业牌照费都常高于洋商,一边看不起,还一边要从华人身上薅羊毛,是他妈又当又立的一把好手。
尚一边反应过来,难怪他们看不上金召了,金召手腕硬,懂的多,很多华人都跟着他喝上了肉汤,可又是因为他手腕硬,懂得多,很多华人认为他偏向外国人,外国人认为他拉拔华人,所以,国人骂他,外人罢免他。
尚一边嗤笑,这他妈混的,里外不是人。
“您可以考虑一下,或者找个真正能做主的人过来。”史密斯说。
王三定想了想,说:“那就闹到领事馆吧,金督察长这弟弟也该有人治治了,这事儿我们巡捕房管得了就管,管不了就拉倒,反正与我也没有什么损失,跟着谁干也是干,去告吧。”
尚一边翻了过去,对于这句话他是认可的,但他也知道王三定就是一拖二五六,他算准了史密斯其实不敢真的把事闹大,为这种事登报,对商人来说弊大于利,其实他们也不过想借这个事铩铩金召的威风。
乔喜风叫了起来,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方子良捂住了嘴巴。
“你说什么?”史密斯不可思议道,王三定一摊手:“按您说的办。”
史密斯看出来他并没有真的想解决事情,其实说白了,道不道歉,放不放人,王三定都没有做不了主,他在胡搅蛮缠。
史密斯摇头:“如果你解决不了,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叫你的上司来,问问他是什么……”
“不用问了,”一道冷冽的声音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我也是这个意思。”
几人回头,金召正从门口走进来,衣服还是那一身,带着酒气,可整个人的气场已经冷却下来。
乔喜风叫道:“表哥!”
金召瞟了他一眼,径直略了过去。
“金先生!”史密斯站起来,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金召,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但一点也不萎靡,身板挺拔高大,浑身透着那么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劲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有一种他在漠视全世界的感觉。
事实也是如此,金召没理他表弟,也没看任何人一眼,他坐到王三定让出来的位置上,疲惫的揉着太阳穴:“一切按史先生的意思来。”
史密斯道:“金先生,您刚进来,确定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金召没说话,转头看向尚一边,眼睛里全是没化干净的血丝,尚一边愣了一下,说:“他问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金召收回目光,嗓音沙哑:“跟他们说,该上报上报,该道歉道歉。”
“表哥!”乔喜风挣脱出来,“他们要登报!”
金召被他吵的脑仁一跳,不耐烦的闭了闭眼睛:“我听见了。”
约翰不屑的哼了一声,他其实也是第一次见到金召,不得不承认,即便在西方人看来,金召也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甚至比传闻中模样更盛,可,到底是个软蛋。
他嘀咕了一句,跟旁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直白又下流的眼色,嗤嗤的笑了起来,乔喜风骂道:“我他妈弄死你!子良松手!!”
金召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自顾自的说:“明天就登报,头版头条,标题就写‘金召纵容胞弟打伤英航运队长,颐和洋行大班屈尊调解,特此道歉声明’。”
史密斯愣了一下,莫名的有一种被癞蛤蟆舔了一口的感觉。
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愣怔的史密斯,继续道:“如果史先生觉得不够有诚意,我们也可以改成‘颐和洋行大班痛批烂人金召,爆料其或与黑|帮康城长期存在龌龊交易’。”
斯密斯一怔,他要把黑|帮牵扯进来,还要指名带姓的挂上康城?
那以后他们在上海的生意还怎么做?
“嘴里发苦,给我块糖。”金召摊开手,燕好四下看了一眼,糖全被尚一边装进口袋里了。
尚一边不情不愿的在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巧克力,没舍得,又放了进去,手指又在里面翻腾了两下,摸到一块水果硬糖放到他手心。
史密斯说:“我觉得不必这样,只要……”
金召打断他:“如果还是不够体现诚意,我可以再去司法部走一趟,亲自向轮船招商局负荆请罪,约翰先生是受聘于英航运公司的正式船员,不能让他白受了这样的委屈。”
约翰一拍桌子道:“你威胁我?”
金召疑惑的看着他:“还不行?”
约翰叫道:“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你敢闹这么大?除非你工作不想要了!”
金召点头:“反正你们也要罢免我,我引咎辞职。”
所有人都怔住了,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轻飘飘的说出来一时有点听不出真假,他的语气太轻易的,就好像在说我的咖啡不用加糖一样。
“我会亲自写一封歉信,召开记者发布会,让外宣部宣传出去,一定给颐和洋行和国际航运公司一个交代。”
史密斯率先反应过来,这与他想让金家兄弟为主内容道歉的新闻背道而驰,如果把颐和洋行和航运公司牵扯进来,谁还关注他们兄弟俩到底做了什么?他们的脊梁骨是早就被戳烂了的……
这个中国人太狡猾,先不说他的职到底能不能辞下来,单把颐和洋行当标头就很危险,还与公船私交过甚,违规持枪登陆,到时候就是司法部不追究,航运部不追究,康城也不追究,颐和洋行身上的屎也粘定了,洗下去也得臭三年。
史密斯反对道:“引咎辞职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劳烦外宣部?他只要道歉就……”
王三定很无奈的打断他:“早就说了,我们管不了,你非要我上司来,他又不怕失业,金家的产业你也知道,那是垄断式的,多亏了您啊史密斯先生,我可能又要升职了。”
史密斯有点慌了,他根本没想过金召不用扳就自己倒了,还顺带砸他的脚,为什么他这样豁得出去??
方子良凉凉的插口:“那我手头上几支颐和的股票是不是也要尽早抛了,这新闻一出,怕是就要变天了。”
乔喜风又是感动又是慌张,声音都哽咽了:“表哥……不用了吧表哥……我爸会打死我的……”
史密斯比比划划的说:“No, this isn't what I want!Are you joking?”
“听不懂,”金召说,“但你放心。”
“no no no……金,等一下。”
史密斯站了起来,用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这个中国人不像一个维护治安的警察,他应该是土匪,只有土匪才这样毫无顾忌!
“史先生还是觉得不满意吗?”金召问。
史密斯摊开手,用磕磕绊绊的中文说:“我认为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让我们坐下用一杯咖啡的时间来交谈,你说呢?”
“会说中国话?”金召抬眼,看向他灰蓝的眼睛。
史密斯把约翰拦在后面,用不怎么流利的中文说:“中国有句古话,不打不相识,是不是这样的?”
“是,”金召明明坐着,甚至手指还在轻飘飘的撑着太阳穴,看着快要猝死了,可却比站着的人更有压迫感。
“中国还有句古话,叫‘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史密斯先生可听的明白?”
史密斯大概是不明白,年轻的翻译官也没有打算翻译这句,他正不着声色的靠近燕好,可燕好只是瞪了他一眼,就退到了金召身后。
史密斯叹了口气:“好吧,冷静一下吧先生,也许我们可以各自退一步,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朋友?”金召笑了一下,可却并不让人感到愉悦,甚至不自觉生起丝丝的寒意,“那我正好还有些事情要跟‘朋友’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