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没有让黎渊再离开过她的视线。参加完葬礼,黎渊也要启程去往医院。众人听说后执意要送她,黎渊不想麻烦大家。如今不是过去,现在她们各个有家有业的,哪里就这么容易脱开身。
“我陪她就行了。”苏寒这几天都住在俞和安的一处房子里,黎渊也被暂时安排在那里落脚。但她不能多逗留,定好入院的时间是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
“总有能再聚的时候,请假不容易,留着,等……”黎渊差点将送我走那天说出来,她犹豫的一瞬,敏感如和安苏寒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到时候送你去车站。”俞和安拍拍她的肩膀,黎渊比她年纪还要小几岁,她没忍住,上前抱了抱黎渊。“这几天就住在我这,吃的用的我一会儿让人送来,缺什么都告诉我们。”
“好,那我可要多住两天了。”
“不耽误你看病,住多久都好,房子送你了。”
“哎呦,俞老板就是财大气粗。”原晤在旁跟着起哄,每个人都尽力让气氛不落入悲伤。
众人离开后,房间里安静下来。黎渊的视线从炎城河转到苏寒,“这个城市变化真大。”
她只说了这一句,苏寒便抱住了她。这一次她没有再隐忍压抑着哭声,将这些年所有委屈和期待全部宣泄出来。该怪谁呢?黎渊吗?当然不,她是为了自己才有今天的,不然她现在会和原晤甚至俞和安一样,有光明的前途优渥的生活。怪自己吗?她找不到自己哪一步行差踏错,也不觉得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是不是,只能怪命运?命运无常,总是戏耍她们。
“人各有命,没有那场意外,我现在应该已经是副总工了。所以你看,这就是命,我已经让生活努力回到曾经的轨道上,但还是没办法左右命运。”
苏寒从她怀里起身,对上的是黎渊那双带着心疼的眸子。
她说:“苏寒,人要认命。”
“我不认命!我要你陪在我身边,我不要你再离开了,我应该强势一点,我应该不管不顾的!”
“我们都不是不管不顾的人,不是吗?”
“为什么啊……”
黎渊亲了亲她的额头,“苏寒,不哭了,我还有些时间,我们好好的过完吧。这次,可以不管不顾一些。”
苏寒抱住黎渊,她单薄的像一层纸,让她连拥抱都不敢用力。
黎渊推迟了入院的日期。这几天她和苏寒待在炎城,将她们曾经去过的地方一一走遍。晚饭的时候,原晤会组织好大家,她像个团建领队一样,带着众人和黎渊一起,有时候是下馆子,有时候她们自己做。许是因为有黎渊在,原晤和秦迎瑞微妙的气氛和不相往来的关系被打破,她们又开始如同过去一般,说笑甚至打闹,活泼的像是回到二十岁的时候。
二十岁,正青春,多好的过去啊。
黎渊早已开始偷偷怀念起曾经。
俞熙安俞和安的关系,在她们这里成为了心照不宣的秘密。算不得完全的秘密,偶尔她们还会拿她俩开开玩笑。
原晤:“青梅竹马,不对,你俩这是双份青梅。”
“哎呦,羡慕。”黎渊双手合十,“下辈子让我也有青梅竹马。”
“你青梅竹马不是我吗?”
……
“其实也不是所有青梅竹马,都适合在一起的。”
“你要和谁青梅竹马?”苏寒给她倒水吃药,黎渊就笑:“和你。”
黎渊在炎城待了五天,直到她的药快吃完了,苏寒才和她一起离开。
又一次送别,炎城火车站的头脸如今建的越来越气派。这里好像每一次回来都有不一样,印证着国家飞速发展的变化。
原晤一点也不想哭,但她控制不住自己,更控制不住的想,这次真的就是诀别了。她们都清楚,黎渊不会再回来了,如果她再回来,也只会是一种结果。
落叶归根。
“你要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吗?”
“我还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呢。”黎渊去敲原晤的脑门,就像小时候那样。
“保重,保重。”黎渊最后和她们说道。
这一次离开,是苏寒和黎渊一起的。终于重逢终于相见,而等着她们的前路,却没有设想的那般灿烂。
首都的专家是事先联系好的,黎渊一来直接入院。俞熙安的专家朋友,苏寒一并联系好,他们为黎渊联合会诊,最后得出了一样的结论。
“化疗开始后,病人会有一定的痛苦,伴随副作用,过程可能会有些艰难。”
“肺癌三期不是有五年生存率吗,这五年她都要化疗吗?”
“对,而且五年生存率是有比例的,三期A最高也就只有20%,一般不足10%能坚持到五年。”
医院的走廊里,医生拍了拍苏寒的肩膀,最后叹气道:“她想做什么,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就让她去做吧,这个时候,顺着她让她放宽心别留遗憾。”
苏寒在走廊里坐了很久才擦干眼泪,进到病房时,黎渊刚睁开眼睛,看到是她,笑了笑:“我有点饿了。”
“我这就给你打饭去。”
黎渊看到苏寒的眼泪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她早就清楚。好像比起死亡的恐惧,她更担心爱人家人会受不了。
黎渊开始接受化疗治疗,苏寒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医院的营养餐只有搭配比例正好的营养,没有餐应有的滋味,她便开始学着做饭。她从医生那要来一份食谱,照着上面的菜品为黎渊准备。
“今天是文火鸡汤,去过皮的走地鸡,我还加了银耳。”
黎渊坐在病房窗边,正观察两个麻雀抢一颗小米。
“闻着就香。”
她接过苏寒递来的汤,“苏寒,明天拿点小米来吧。”
苏寒看了一眼窗外,“好,我给你搬个电视来怎么样?”
“嗯……不用了。”黎渊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每次苏寒给她做的,她都会尽量吃完。“我想这一期化疗结束,就出院。”
“为什么?”
“反正在医院也是吃药,等下一期再住进来吧。”她小口小口的嚼着鸡肉,“你不是租了个房子吗,我们一起去住,我还没去过长城呢,你陪我出去玩玩呗。”
苏寒犹豫,黎渊去拉她的手,“求你了,苏寒。你放心,我有数,且能活呢。”
“好,我问过医生之后,就带你回家。”
医生并没有反对,化疗之后回家治疗的不少,甚至很多人连化疗都放弃,直接选择保守治疗。她给黎渊开了足量的药,苏寒带着黎渊回到她租的房子。
“哦呦,不错嘛。”
苏寒租的是一间两室居,房子的小区环境不错,房主是一对老教授,去国外给儿子看孙子去了,房子便空出来。
“你喜欢吗?”
“挺好的,干净敞亮,多少钱一个月?”
“800块。”
“现在房子差不多1000左右一平,800块一个月一年就是9600,这房子有70平?”
“差不多吧。”苏寒还真没注意这房子多少平。
“苏寒,把这房子买下来吧。”
“好。”苏寒没有问黎渊为什么,她这些年投资大嫂和芸芸姐的饭店和公司,一直有分红拿。
“你不问我为什么?”
“你喜欢就买。”苏寒给她把衣服脱下挂好,“我手里有钱,你不是给我一家书屋吗,我还有稿费和投资的分红。”
黎渊后来才知道,福满园就是苏家开的,当年她在门口徘徊许久,最后还是没有走进去。
“你看现在房地产发展的多快,到处都在盖楼,熙安和安她们天天忙不过来的生意,我觉得以后房子会越来越贵。首都是国家中心,房子应该会更值钱。”
“都听你的。”
苏寒联系了房东的外甥女,老夫妻将房子托付给她帮忙出租。最后几经周折,老夫妻同意将房子卖给她们。七万三千块,这间房子成为她们在这里的家。
苏寒给卧室的大床加了厚软的毯子,这床足够宽敞,黎渊可以睡得踏实。另一间房,她用来当书房,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她还没空动笔。
黎渊很喜欢这间书房,外头窗台上挂着吊兰,里头窗台上摆着君子兰。苏寒买了把摇椅,没事的时候她就在桌前写作,黎渊窝在摇椅上看书。
岁月静好的像是梦里的场景。有时候苏寒会忘了黎渊在生病,仿佛这就是她们一直以来的生活。一起起床,一起吃饭,一起牵手散步。在工作日,她们还会一起去城里各处游逛。
苏寒带黎渊去爬了长城。两人还没到南四楼,黎渊就走不动了。好在她们出来的早,一路上走了歇,歇了走,折腾了一天,将长城爬了个尽兴。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黎渊学着优秀工人徽章上的进步青年姿势,让苏寒给她拍照片。
苏寒买了一台海鸥照相机,里面几乎都是黎渊的相片。
她看书时,她睡着时,黄昏下两人散步的剪影,还有黎渊大口吃着她做的饭……
这些日子以来,苏寒几乎相机不离手。
黎渊站在长城上,远眺山天相接。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黎渊。”苏寒喊她。“看这里。”
照片定格成像,是黎渊释然的微笑。
因着是工作日,长城上人不多,她们等了好久才有一对老夫妻路过,为两人拍了合照。
回去的时候苏寒打了的士,黎渊累的在车上睡着。苏寒害怕她身体受不了,犹豫着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回家之后,黎渊难得吃多半碗饭。“道家有言,心平能愈三千疾,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状态不错。”
苏寒见她虽然累,但并没有其它反应,放下心来。
“以后不准再进行这样劳累的活动了。”
“知道了。”黎渊很听话的点头,“都听你的。”
两人度过了一段难得快乐的时光,就像是从命运手中偷出来一般,珍贵却流逝飞速。
黎渊再次化疗的日子到了。
化疗的副作用医生早已讲明,但真的发生时,痛苦和折磨还是让人禁不住崩溃。黎渊的头发已经剃光,每天躺在床上睡着时,苍白的模样,让苏寒几次心惊。
她怕黎渊,就这样没了,悄无声息。
夜半的咳嗽声从压抑到剧烈。苏寒有时候想,如果真的能悄无声息的在睡梦中去世,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她心疼黎渊的痛苦,却不想要她离开自己。
黎渊倒是看得开,医生都说在所有病人中,她的心态是最好的。黎渊现在每天除了和苏寒说话,睡觉吃饭化疗,能清醒的时候,她都在看书。不是《太平经》就是《传习录》,像是要从书里找到活下去的方法。看书时的黎渊很平静,这让王红星也不好让她放下书休息。
王红星还是不放心,黎渊不让她现在就来,可她那里在家能坐得住。
当她看到刚化疗结束虚弱睡着的黎渊时,一向坚毅轻易不掉眼泪的人,再也控制不住。
中年丧夫,老年丧子。
人世间的苦难,大抵如此。
“苏寒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黎洋抱着她妈,安抚着她的情绪。
时间将当年跟在黎渊屁股后面要糖吃的小不点,打磨成顶门立户的大人。苏寒看着这样的黎洋,对王红星的未来放心了一些。
苏寒摇摇头,“你扶阿姨去休息吧。”她将钥匙掏出来,“这是家里的钥匙。”
王红星不走,被黎洋连哄带劝的拉走。她妈已经是满头白发的人了,舟车劳顿又遭受如此冲击,她怕她妈受不了。
“你再病倒了,我们照顾谁?别让我姐和苏寒姐担心,妈,听话。”
黎渊的三期化疗并不顺利,她的身体开始出现排异。再一次从化疗中挺过来的黎渊,向医生提出申请。
“黄医生,这次化疗结束后,我就不再化疗了。”
“闺女你说什么呢!”王红星以为她要放弃治疗。
黎渊摆摆手,“保守治疗吧,留些力气,我还能多活些时候。”她去看苏寒,祈求的眼神,让苏寒心脏像是被扎了个洞。
“就听她的吧。”
医生最后同意了黎渊的请求,化疗转为保守治疗本就有风险,稍有不慎就是加速死亡。但化疗的痛苦,以及延续的生命周期,似乎又不值得让一个将死之人这样遭罪承受。
生命的意义价值,以及死亡的命题,总是横亘在每个人的人生中,让人们不得不一次次面对痛苦的抉择。
黎渊在三期化疗之后,彻底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