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跟着黎渊去自行车棚取车,说好今天黎渊送她回家。
联谊结束,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两个人跳舞的地方背向礼堂,错开了人流涌出的时段。当她们去到车棚时,只恰好遇到了原晤秦迎瑞以及孙成玉。
“你们俩还没走?”
原晤看到黎渊把苏寒拉走,以为两个人早就离开了。
“哦,人太多,等了一会儿。”黎渊摸摸鼻子,开锁提闸动作迅速。“你们仨还不走?”
“这就走了。”原晤跨上自行车一拍后座,对秦迎瑞道:“走啊,送你回家。”
秦迎瑞家住的离厂区家属院不远,走回去也就二十多分钟。
“我也顺路。”孙成玉急着推车出来,原晤瞥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还要我送啊,再说了,你不有自行车吗。”
“谁让你!”孙成玉话都没说完,秦迎瑞就跳上了原晤的自行车后座。
“走咯!”原晤脚下一蹬,回头冲黎渊喊:“跟上啊。”
“跟你个头啊。”黎渊笑了,同样拍拍后座,苏寒跳上去,这次老爷车没掉链子,很平稳地骑了出去。
黎渊今天是真的开心,感觉前十七年都没有今晚这样,她后来琢磨这种感觉,应该是幸福的味道吧。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于是当俞熙安同俞和安一起下班走出厂门口的时候,就见到两辆自行车从身边穿行而过,女孩欢闹的歌声夹杂着不知谁吹的口哨,秦迎瑞还冲她俩招手,脆生生地笑:“明天见!”
俞和安:“真是小孩子啊,多欢腾。”
“说的像你很大了一样,老气横秋的。”
“我确实比你大。”
“三岁而已。”
“那也是大,也是你的姐姐。”
俞熙安沉默下来,许是夜风太温和,吹迷了她的思绪。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看似是伤人的话,俞和安愣了下,继而露出伤心的神情,“你居然不把我当一家人?”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俞熙安太认真,俞和安没办法再开玩笑,只能垂目不语。暗影掩盖了她的脸,也掩藏了她的情绪。她当然知道,俞熙安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沉默的走在路上,偶有行人经过,间或几声犬吠,谁都没有再说话。一直到家门口,俞和安的手搭在院门上,“我们已经做了十三年姐妹,以后你也会是我最亲近的妹妹,谁都替代不了。”
哪怕是俞庆安,那个拥有她们共同血缘的亲生妹妹。
院门打开,俞和安先一步进门。俞熙安没有动,站在门外,看着俞和安越走越远,听到她同家人打招呼,家里有笑声传来,还有俞庆安欢快的喊声。
“姐姐。”姐姐。
苏寒家离厂子不算近,黎渊蹬着自行车骑了二十分钟,苏寒在后面问她,“累不累?”
黎渊调整呼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缓,“不累,这才哪到哪。”
身后是原晤的哼笑声,黎渊体力并不算很好,要不是加入保卫处,根本就不锻炼。秦迎瑞已经被原晤送回了家,她不放心大晚上黎渊一个人骑回来,便跟着她们一起。眼看着自己骑的都快和走的差不多了,原晤就知道,黎渊没劲了。
“你笑啥。”
“我笑了吗?”
黎渊没力气和原晤掰扯,她得使力气蹬车。
“要不苏干事,我驮你一段啊?”原晤慢下速度,等在两人旁边。
苏寒想说好来着,又觉得不妥。她当然能感觉出来,黎渊越骑越慢,后背都有些湿了。
“啧!你就老实跟在旁边护卫就行了。”黎渊嘴硬,说好自己送就要自己送。
“我家也快到了,不然我们走一会儿吧。”
“啊不用,快到了吗,你安稳坐着。”
原晤跟在俩人身边不言语,难得看到黎渊主动照顾非老弱病残孕的其他人士,最主要是,她觉得这感觉还不赖,看着苏寒和黎渊一起,原晤心里莫名跟着高兴。她向来豁达乐观,也不深究这情绪来源,反正不是坏烦恼,统统属于好事。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心情愉悦的原晤,在旁边唱起歌,像是给黎渊打气一般。黎渊也不知是因为被感知到体力不佳的羞窘,还是真被原晤的歌声激励到了,奋力一蹬,车速提了一迈。
苏寒家在红星路上第二个胡同里,到了地方,苏寒请两人进家喝口水。黎渊没拒绝,原晤跟着来的不发表意见,她也觉得黎渊得喝点水,她怕一会自己得载黎渊回家,还得顺便帮她带着车。
苏家住的院子并不是厂区直属的家属区,一个大院子,住了五六户人家,哪个单位的都有。苏寒家在北坐的正房,黎渊原晤对视一眼。一般住在这个房的,不是家里最有本事,就是这四合院原本属于这家人。
进屋之后,黎渊验证了猜想。能看出来苏家并不富裕,家里并没有过多的摆件,但整个家被收拾的干净整洁,苏寒的父母看起来有些苍老,文质彬彬的都很随和。两位长辈将她们迎进屋,听说是苏寒的工友,热情的倒水,那水黎渊一尝,有一丝甜,是糖水。这个时候糖这种物资虽然不稀缺,但仍属于奢侈产品,家里来贵客才可能放一点糖作糖水招待。
苏寒的母亲没有过多询问她们什么职位,家里是干什么的,只问今日的联欢会还开心吗,让她们在厂子里和苏寒互相照应。
“苏寒这孩子老实本分,有些不太爱说话,你们多担待些,相处久了会发现,她是个很善良的孩子。”
黎渊:“是,苏寒人特别好。”
原晤:“对,我俩都属一个大办区,苏寒平时工作可认真了,我都听宣传科的同志夸过她呢。”
黎渊:“阿姨您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苏寒的。”
两个人一唱一和,给苏母哄的开心,非要留她们吃顿饭。如今口粮都是定额的,哪里能空手随便上人家家里蹭饭。两人赶紧谢绝,黎渊一口喝干了刚才还小口啜的糖水,把杯子放在桌上。
“阿姨您甭客气,我妈交待我早点回家,晚了她要寻人的。”说着她拉住原晤,朝人微鞠了一躬,两个人窜出屋子,又对正在院里不知忙活什么的苏父招呼,“叔叔再见。”
“哎,慢点,注意安全。”
苏母哪里撵的上她俩,看着人骑上自行车走远了,隔壁有邻居探出脑袋。
“苏大嫂子,这是来客了?”
“哎,苏寒的工友,两个小姑娘顺路送她回来了。”
“哎呦,小姑娘还蛮热心肠的嘛。”
苏母同她应付几句,进到堂屋,苏寒正在那收拾杯子。
“这两个小姑娘人不错,你交到朋友了,妈妈很高兴。”苏母不用问家世就知道她们的家里一定还不错。现下这个光景,两个姑娘能有自行车骑,衣服干干净净没有补丁,脸手都漂漂亮亮的,而且叫原晤的女孩手上还有一块老上海手表。
“她们人都很好。”
苏母见到苏寒的笑,心里熨帖了不少。她们家过去是开棉纺厂的,运动以后划成份被定为资本家,要被划为黑五类。好在苏寒的爷爷年轻的时候资助过我党,后来又把厂房机器宅子都无条件捐赠给了国家,这才给他们摘掉了黑五类的帽子。再后来苏母的娘家小妹嫁的丈夫,因为八辈贫农还给地主家放过牛的优秀出身,进了革/委会当干事。小妹夫是个有良心的厚道人,念着过去他们刚结婚时窘迫,苏家接济过他们家不少,抄家批斗的时候,帮着苏家说了话,这才让她们免于被游街挨批。只是可怜了大儿子,苏成下乡的时候,走关系托人都不好使,被分到离家很远的农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面了。
苏成是苏母的一块心病,到了苏寒这里,说什么都不能让女儿去那么远的地方。女孩不比男娃,一个被算计,一生就都毁了,下乡女知青闹出自杀人命的不在少数。苏母带上家中几乎所有钱票去到了小妹家,求着她帮忙给苏寒弄个工作,苏寒如果再下乡,她也没办法活了。
小姨父虽然在革委会,但到底官职低了些,小姨没办法,又不能看着亲姐姐骨肉分离一个不剩。于是交待了家里的丈夫不算,连儿子女儿各个耳提面命一番,聂芸芸挺喜欢苏寒这个小表妹的,对她的事格外上心了两分。也是幸运,意外得到了钢铁厂招工的消息。
小姨自然没收苏家的钱,她把这钱都换成了东西,搭上了自己攒的几张票,带着苏寒的母亲去了一趟钢铁厂人事处处长家,同处长的媳妇聊了一下午。出来的时候,姐妹俩两手空空,心里却乐开了花。
苏寒的工作,来之不易。
“家里条件不好,你再等等,爸爸妈妈攒攒钱,给你也买一辆自行车。”
“不用妈。”苏寒连忙拒绝,为了她的工作,家里的钱几乎都掏空了,还搭上了小姨的钱和人情。大哥尚在偏远农村种地,每天为了糊口煎熬,她哪里敢想自行车。
“走路能锻炼身体,挺好的,我喜欢走路。”说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票,“今天我和俞干事负责主持联欢会,这是结束后厂办主任发给我们的奖励。”
苏母拿过一看,是一张副食品票,可以用来换罐头麦乳精这些稀罕货。
“哎呦!这真是好东西,可惜咱们家钱不趁手,不然留着过节买来改善改善。”
正说着苏父挑帘走进来,听到这话他瞧了一眼苏母手里的票。“那就留着,总能用得上。”
“对,这票还能换钱或者粮食。”苏寒余光瞟到书桌上摆着的信,“换成粮票吧,给哥寄过去。”
苏成上个月来信说工分不好挣,口粮紧张,攒不出多余粮食寄回家,让爸妈再等等,他在农村一切都好,乡亲们大多是淳朴善良的农人,对他们这些年轻知青多有照顾,他会努力干活的。苏母看了信,难受的一晚上没睡觉,将家里攒的最后几张粮票拿出来,又添了五块钱邮给了苏成,让他不要总想着往家里寄粮食,小妹已经工作,家里的日子好起来了。苏成的性子和苏寒差不多,话少且报喜不报忧,能让苏成说出口粮紧张,怕是连饭都吃不饱了。
听到女儿这样说,苏父叹气。最开始他在棉纺厂当会计,运动以来,他被发配到了锅炉房烧锅炉,就这活计还是国家念及他家上交工厂有功,格外从轻处理的。
苏父心里偶尔怀念前半生,那时候富贵的苏家少爷,哪里会想到人到中年,儿女连饭都吃不饱。苏父视线落在苏寒洗的发白的深蓝咔叽布裤子上,眼睛忍不住泛酸。如果他父亲还活着,做了一辈子布匹生意攒下偌大家业的老人,看到儿孙连身像样的衣服都穿不起,不知作何感想。
“是爸爸拖累你们了。”
“别这么说爸爸。”苏寒努力扬起笑脸,“我现在很好啊,工作体面,待遇也好,我努努力攒钱,给哥寄过去,让他在农村不那么累再把日子过好。其实咱们一家已经很不错了,爸爸和我都有工作,这已经很难得了。”
确实,一家有两个职工,已经算很不错了,如果不是苏成……
苏父抹了一把脸,“对,已经很不错了,起码我们能吃上饭。比起战乱和动荡时期的大多数人,我们还活着,没有彻底失去尊严,甚至能吃上饭,已经太好了,是该感恩的。”
苏母将票小心翼翼的用手帕包好,再放到木匣中。多少年来一家人向来如此,互相鼓励着生活,即使心底千疮百孔,也努力积极着,让在意的家人安心。过去只有父亲和母亲承受,现在还有自己和大哥,他们一家四口会把家好好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