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十八年三月,南麓桑氏举族覆灭,独子桑璟不知所踪,有山民曰:“当夜,桑氏古宅化为火海,一人踏火而行,红衣似血,形貌昳丽,烨然若神人也。”
而后各族长老接连横死,世家愀然,檄文遍天下,连发十二道玉令,强命伏恶司出。
元嘉二十二年六月,伏恶司长清出,平定南麓祸乱,追捕疑凶桑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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蝣海,拾尘宗氏禁地。
“六郎,你说那桑璟当真会来找田师叔吗?”
说话的弟子面容年轻,看那身灰扑扑的衣袍,显然是底层的杂役弟子。
名叫六郎的少年提着一盏白灯笼:“师兄,田师叔可是地级灵纹,听说那桑璟灵纹早已被毁,一个废人,怎么可能杀得了田师叔?你少吓唬人了。”
年轻弟子故作姿态,道:“那可不一定,据说桑璟出逃时身怀桑氏圣器,日月弓。”
六郎颇为不屑:“一个废人如何能驱使圣器,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年轻弟子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头:“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啊,据说只要有足够的桑氏人之精魄,哪怕是废人也能短暂驱动日月弓,你想当年桑氏覆灭,几百条人命还不够吗?”
六郎奇道:“真的?那桑璟怎么还敢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
“六郎,你入门晚,未曾听说,这桑璟乃桑氏独子,天赋奇高却嚣张跋扈,是四洲出了名的纨绔,昔日在天授学宫亦是欺男霸女,为同窗师长所不耻,无奈背靠着桑氏这棵大树,众人只好忍气吞声。可如今桑氏没了,还有谁肯庇佑他呢?”
“三年前桑璟从伏恶司出逃,可他也不是傻的。”年轻弟子说的头头是道,“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与其躲躲藏藏,不如直接把底牌亮出来,世家顾及颜面,必然不会立刻要他性命。”
“最坏不过是彻底沦为废人,永世囚于伏恶司中。”
“伏恶司,那种地方哪里是人待的,还不如死了呢。”
“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谈话间,两人已至禁地石碑处。一阵阴风吹过,六郎打了个寒噤,催促道:“师兄,我们快回去吧,田师叔最是严厉,要是打扰到他修炼我们两个可没好果子吃。”
杂役服防寒效果不佳,年轻弟子暗道倒霉,拉着六郎往回走,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恐惧悄然涌上两人心头。
倏地,黑暗里隐隐约约传来摇签声,随后越来越近,犹如阴司催命。
“谁?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年轻弟子厉声喝道,六郎死死抓住灯笼,蜷缩在他身后,语音颤栗:“师兄,我怕......”
“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啊……”
话音刚落,身后蓦地传来一声闷响,年轻弟子和六郎脊背一僵,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在林间,两人惊恐地回头,一具带着血肉的骨架正躺在杂草丛中。
“啊——”
“田、田师叔?师兄...师兄——”看清那张灰白的脸,六郎双腿发软,下意识去抓身边人的手,却摸了个空。
回头,一个雪白的灯笼滚落在草地上,暗处传来沙沙声,一片鲜红的衣角悄无声息扫过。
六郎瞳孔紧缩,当场跪下拼命磕头,语音惊恐:“求仙长放过小人,放过小人!小人一时口不择言,冲撞了仙长,请仙长谅解......”
来人声音慵懒:“我一介废人哪儿当得起仙长这个称呼。”
六郎几乎崩溃了:“不不......小人才是废人!求仙长谅解!”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额上隐隐作痛,似乎是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就在六郎绝望之际,那人突然道:“好啊,你抬起头来看看我,六郎......”
最后两个字尾音上挑,像在叫一个亲密的情人,六郎顾不上额头剧痛,小心地抬起头,借着皎皎月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只一眼,六郎就怔住了。
来人竟是个面容姣好的红衣少年,不是那种呆板的好看,而是惊心动魄的瑰丽之色,转眄流精,灼若芙渠。
乌发被随性的半绾在脑后,黄金发冠闪动着盈盈波光,碧玉耳坠轻晃,眉心一点丹红,乍看之下像是溅落的血珠。寻常男子作这般打扮,必然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可在这少年身上却异常和谐,金玉锦绣堆就的一般。
宽大的红衣袖袍半掩着他细白的手腕,此时正轻轻晃着签筒。
月下惊鸿影,疑是玉京仙。
“你们拾尘宗的禁制啊,废物得一言难尽,我随便走几步就走进来了。”
“原本想让高个子带话的,可谁叫你是个矮冬瓜腿短跑不快呢。六郎,帮我带一句话给你们掌派,就说‘桑璟来赴约了,徐掌派’。”
红衣少年笑意盈盈,仿佛是古画里的薄命美人,却周身血气萦绕,语气天真,显出一种异样的忍残。恰在此时,一支木签从筒中掉落——
下下签。
六郎猛地低下头,目之所及,皆是刺眼的红。
桑璟......
来赴约了......
徐掌派......
红衣少年说完,不知为何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那手凉得让人心惊,血腥味扑面而来,六郎浑身哆嗦,冷汗止不住的冒,险些当场昏倒。
直至人走远了,他的心神才稍稍放松。
禁地原是轮不到他们这种杂役弟子巡查的,最近蝣海戒严,大批内门弟子被抽调,宗门处于安全的中心地带,这才让杂役弟子顶上。
禁地有特殊的禁制,凡人触即身亡,六郎不敢大动作,他小心地爬到灯笼处,一只血红的脚印静静落在朦胧灯光里。
“啊!”六郎短促地惊叫一声,艰难抬起头,那血色没有尽头,一直蔓延到远处。
田师叔的尸体正散发着浓烈的血气,灯笼上的“徐”字也染了血。
居然真的是桑璟,他的灵纹不是被毁了吗?为何能杀地级灵纹,莫非真的是圣器……
阴风阵阵中,六郎一身冷汗十分难受,他心里陡然滋生出一股怨恨,恨调自己过来巡查的长老,更恨丢下自己逃走的师兄。
抬眸望了望那串血脚印,六郎还是没敢走上前去。
幽林中,年轻弟子一边狂奔一边颠三倒四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六郎你莫要怪我狠心,等我回去了,必定为你立一个长生牌日夜祈祷……”
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自己,他不敢回头,只顾拼命地跑,黑影已无声无息攀附上他的双腿。
年轻弟子卯了足劲朝前方的亮光冲,刚迈出一步,身下莫名有灼烧感,他低头一看,眼眸骤缩——自己的双脚竟已经不知所踪,只有一团黏稠黑雾翻涌着,诡谲至极。
半晌,一道凄厉的惨叫传遍林间。
“喂,今天吃什么?”
“吃什么吃,我的衣裳脏了,他的血好臭,下次动手能不能注意点。”
“重新买一身不就得了,听说蝣海的白鱼最为鲜嫩,快,我要吃。”
“又吃?我要被撑死了。”
“我不管,我就要吃。”
“……吃吃吃,等我沐个浴先。”
“净尘术——”
“你大爷的,我要沐浴啊!”
僻静的山径上,一道红色的身影沿阶而下,他嘴中念念有词,身形不断变幻,时而高挑,时而纤细,如果有人在场,一定会被这场景吓得魂飞天外。
深山无人烟,脚下的血色已经淡去了,红衣少年自言自语着,山下隐约闪动着点点火光,他浑不在意,随手摸出一张瞬行符发动,下一刻,他便置身于一条人声鼎沸的街市。
今日恰好是怀圣节,金吾不禁夜,十里银花,千家火树,整个潮城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一般。
少年熟练地拐进城内最大的酒楼,朗声道:“小二,来一桌招牌菜,另外加四条白鱼,清蒸红烧油炸炙烤,都给我上一遍。”
“好嘞客官,您稍等片刻,马上就来。”
少年坐落在高处,俯瞰着楼下的盛景,将手中辣酒送入口中。
潮城受徐氏管辖,自是浮华奢靡,风光无限之地。
楼下说书人将惊堂木一拍,道:“传四圣劈山镇海,平定乱世,上天怜惜众生,特降下灵脉,曰天授。灵纹现,四洲分,蝣海幸得三圣君庇佑,从蜿蜒细流到无边阔海,然其族人天生不足,寿数苦短,圣君坦言——”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四圣造天地,当是大功德,然,不知为何,竟在一夜之间失去踪迹,众生感念其恩,遂……”
灯火阑珊处,少年素白的脸上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白玉杯中,正盛着一轮皎皎明月。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少年将辣酒送入喉中,明月也被吞下肚去,发热发烫,菜还未上齐,他把玩着酒杯,笑音散在包间内。
等到四条白鱼被送上桌,其他菜已经凉了大半,少年也不在意,一个劲儿盯着鱼吃,偶尔夹几筷子别的菜。
放下筷子时,桌上只有四条白鱼被吃了个干净。海潮酒楼多的是仙长贵人,小二见怪不怪,熟练地撤下菜,笑道:“贵人,您总计花费五百灵石,您看是记帐还是现付?”
少年毫不犹豫道:“记帐,[九曜生]云惟清处。”
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云惟清,可不就是海潮酒楼的少东家。
小二动作一滞,试探道:“贵人,您确定没说错名字?”
少年笑道:“你放心记吧,以我和他的交情,还不至于五百灵石都拿不出来。”
小二被这抹戏谑的笑迷了眼,连忙低下头,唯恐惹得他不快。眼前人举手投足间,难掩清贵,这般惊心动魄的皮相,便是放眼四洲都没有多少人能比拟,更何况还和少东家有牵扯。
目送着他离去,红衣翻飞间,小二无意吃到惊天大瓜,忍不住心神荡漾:“这般容貌,大抵是少东家的情人。”
似是察觉到什么,少年蓦然回首,嘴唇微动。
“我可不是什么他的情人,云惟清那爆脾气,燃起来能把整个天授学宫都烧干净。”
仿佛耳边呢喃,小二心头重重一跳,定晴再看,人流里已经没了那抹鲜红。
潮城,西郊外,一片幽林中不时爆发出巨响,黑影不断在树间闪过。
月光下,此人身量颀长,约莫是个男子,面上焦黑,玄色衣袍烂了大半,带着股焦糊味,可谓是狼狈不堪。
云惟清提着长刀跳下树,猛然刹住脚,只听头顶噼啪一响,接着无数的落叶就飘摇而下,脸颊有轻微的痛感,他随手一抹,指尖有些黏腻。
仅数息间,身上的衣袍已经成了破烂,云惟清护住仅存的几块布,艰难闪避着,察觉到灵力恢复,他大喝:“曜生!”
一阵刺眼的光亮闪过,无数落叶化作尘埃,周边的树木也开始扭曲,参天幽林眨眼间竟成了几棵枯木。
云惟清喘着粗气,狠狠一刀削掉这几根充当阵眼的破木头,破口大骂:“桑璟,你他妈的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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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