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坦城夜色深沉,城主府庭院隐匿其中,似水墨长卷般晕染开来。皓月当空,清辉如练,给建筑物镀上泠泠银边。树影婆娑,映在对坐亭中的两人身上,明暗交错。
暮辞清看完手里这份名为《应用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相互作用原理分析家族治理实践》的思想汇报,像往常一样收好。她这一年多以来花积分如流水,但可用那栏依旧有上亿余额,原因很简单:算上这份,魂天帝已写了整整六十篇完美符合系统标准的思想汇报。
从最初的惊叹万分到现在的泰然自若,暮辞清开始好奇他上限在哪。按系统商城价格,兑换源气需要五十亿积分,他们又对半分,他莫非真能写出一千篇不重样的思想汇报?
“我明天就离开乌坦城了,”她看向漆黑苍穹,“下个目标是青山镇。”
两人已深入交流过乌坦城现今情势,魂天帝并不意外:“路上小心。”
暮辞清颔首:“我知道……”
她凝视空中明月,某种积攒已久的情绪缓缓涌上心头。自穿越至此时,一年余载的光阴,她不知几次生出这种情绪,却因繁重事物而暂时压下。如今乌坦城诸事皆定,她身心舒缓、精神松懈,那份情绪就又控制不住地盘踞而来。
父母脸庞浮现眼前,身为独生子女,她的死亡对他们来讲会是何等打击。以及……
“我穿越前熬夜猝死,倒在跟我关系最好的室友面前。”暮辞清想起她奔来时惊慌失措的神情,“这也许会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我对不起她。”
魂天帝安静听着,脸上温和毫无破绽。等她说完,他轻叹一声,眼中显出恰到好处的遗憾与怀念:“我穿越前不久,有一位和我关系不错的室友向我借过剪刀。”
这话好像跟暮辞清所言无甚关联,她沉重心绪却奇异和缓。本身她提起这事,想要得到的也不是安慰……
少女垂眸,手指拂过纳戒,白玉酒壶与配套杯盏现出。她没看魂天帝,只自顾自地斟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呈浅翡翠色,澄似玉髓,银丝状酒痕于杯中蜿蜒游动,在盏壁映出蛛网般的晶莹纹路。盏底沉着两三颗泛有墨玉色泽的圆籽,酒液摇曳,它亦旋转,煞是好看。
暮辞清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动作不停,话语不断:“我不喜欢酒。上辈子第一次尝试是五岁,用筷子沾了一点白酒,从此就对除果酒外的所有酒都失去兴趣。没错,那会我还天真地以为果酒不一样。后来我大一时喝到一口葡萄酒,相对不刺,但总体感觉是如出一辙的难喝。之后我就对所有酒都敬谢不敏了……”
“乌坦城的酒也难喝。”她饮尽一壶,又开新的,“这什么‘千丝缠’,吹得天花乱坠,外观也还不错,我存了好几壶。可我现在尝试,分明毫无区别……”
酒的味道已然褪去,只余逐渐积累的辛辣翻滚唇舌之间。暮辞清白皙脸颊漾起浅淡红晕,她却无甚意识,继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令它越发浓郁。
魂天帝并未阻止,只含笑道:“我不像你这般反感,但同样没多少兴趣,也不怎么与它产生交集。不过我上一世大学公共选修课里开设‘中外饮食文化’,我上过一个学期。那位老师抽出一节课给我们品鉴美酒。据她所说,她如此行为几个学期,从没人醉过,产生不好影响,这个项目才得以保留。”
“……又是大学公共选修课,”暮辞清怔怔道,“你上的都好有意思,我上的都是什么东西?”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少女低头,面部轮廓于阴影中模糊不清,“所以你一点都不在意了。”
“……”
“魂族长,你知道吗,”她抬眸,直直看去,眼神迷蒙,“我真的很讨厌你。”
“……”
“我讨厌你永远游刃有余的掌控,”暮辞清抿紧唇角,“仿佛不管我做什么都只是你计划里的一步。”
“你有些过于神化我了。”魂天帝淡淡反驳,“我只能想到自己能想到的、做好自己能做好的,无法掌控一切,其中自然包括你。”
“又是这样,”暮辞清死死地盯住他,“明明已彻底将过去抛之脑后,却偏偏要演出一副心有余念的模样;明明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却偏偏要说这种话……你总是呈现我最想看到的东西,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面对她尖锐刺耳、撕裂两人之间友好假象的话语,魂天帝平静如初:“你不希望我这样?那你希望我怎样?”
“我怎可能不希望?”暮辞清阖眸,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所以我讨厌你!”
无法否认的、缓缓磨灭的情绪。
难以遏止的、逐渐生出的念头。
“……”
“若是那个在红旗下宣誓入党的你,”她猛地睁眼,“他一定也很讨厌现在的你!”
“当然,”魂天帝不假思索,“可他已经死于车祸——你可以去问问萧炎上辈子是怎么死的,毕竟以华夏当代治安,大学生意外死亡的方式也就那几种,说不定我们能点亮新图鉴。”
暮辞清:……
“好主意,我会去问的。”她停滞半晌,咬牙道,“但我后悔了。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简直毫无意义!”
第二壶“千丝缠”还剩一些,暮辞清倒入未曾用过的空置杯盏,刚好盛满。她将酒杯推到魂天帝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顿,没立刻动作。她不由嗤笑,语气带上几分挑衅意味:“‘蜜云尖’可以,‘千丝缠’不行?”
“辞清,”魂天帝垂眸看她,眼中浮现无奈,“你醉了。”
“我没醉,”暮辞清毫不犹豫,“我特别清醒。”
目光相对,他眼中无奈更添几分,终是握起杯盏、一饮而尽:“醉了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醉了。”
“也许,”见他此举,她心情稍霁,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如果哪一天我失去系统,或者说它无法给你提供源气,你会怎么做?”
“很有意思的假设,”魂天帝鸦睫压下,眸光微沉,“我想我们都不愿那一天到来。”
“……”
暮辞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沉默许久,终是叹息:“的确。”
“魂族长,”片刻之后,她突兀地道,“这般好看的一张脸,为何偏偏长在你这样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