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惊梧准时送来了金罗河。
我接过盒子递给早就在一旁等候着的徐太医,然后将李惊梧引到了主殿。
屏退众人之后,我便将昨日在淑华殿的事说给她听。
“明家想让你舅舅请旨赐婚!”
她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遍,眼中满是欣喜,之后又漫出些悲伤。
“也好,既然明家有意,我也不用再受系统控制。”
她笑着说,眼中闪着些泪意。
“你……没事吧?”我迟疑地问道。
李惊梧眼角红红的,怅然若失,“世事皆有定数,只不过,我与他无缘罢了。”
若要与他在一起,便是困住了他。
可若不与他在一起,岂不是困住了自己?
“如果足够爱,那他放下长枪利剑又如何?”我不满意地说道。
李惊梧却不赞同。
“我不要他妥协,若是我们在一起,必须要一个人放弃许多的话,那不在一起,才是最好的选择,即便因为一时爱意强行在一起了,可时间久了,难免生怨,他每一次看到战马,盔甲,都会感到痛苦,而我,也会在愧疚中度过余生。”
“这样的结果,不是我所要的。”
李惊梧当真冷静自持,即便被爱意裹挟,也清醒得仿佛世外之人。
我有些敬佩她的冷静,也有些不理解她的做法。
但这些时日的相处,到让我想交她这个朋友。
一为她的清醒理智,二为她和玉腰奴是唯二知道我真实来历的人。
我认真地看着她:“交个朋友吧,我叫陈木樨。”
李惊梧有些诧异,没想到我会忽然说出自己的名字,便笑着说:“桂花?”
“嗯,桂花的别称。”
此时,徐太医高兴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公主殿下,皇子醒了!”
李惊梧笑着起身告辞。
我则去往偏殿。
楼问月果然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还有些虚弱,面白如纸。
此刻正靠在软垫上,遥遥地看着我。
那目光藏着万千柔情,一不注意,就让人沉溺在欲海之间。
我啧了一声,顶了顶右腮,真会演啊。
“听徐太医说,我又让公主费心了?”
楼问月面上全是愧疚。
我勾唇一笑,过去坐到他旁边:“你本就是为了救本宫而伤,再说,你与本宫之间,不讲虚礼。”
楼问月因我那句不讲虚礼的话受宠若惊,涨红了脸,越发愧疚:“是我武艺不精,让公主受惊吓了。”
“你做的足够好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
嗯,发质挺软的,像小狗一样。
我乘机多摸了两把,直到他的头发都乱成一团才作罢。
楼问月却羞得脖颈都染上了绯红,怔怔地说:“公主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
我毫不犹豫地保证道:“当然。”
楼问月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眼睛,喉间溢出些轻笑。
似笑似嘲。
怎么看起来有股暗幽幽的疯劲儿。
“但愿如此。”
他放下手,眼含笑意地看着我,但这笑意却透着一股危险。
他声音太小,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事。”
他放下手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起来清纯无害。
沈静岐的动作很快,昨天才提到赐婚一事,今日便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旨了。
大雍帝还没说话,明汝澜却反应极大,言语间隐隐有反对之意。
据说季大人气的直捋胡子,明将军也满脸铁青。
大雍帝便借口此事改日再议,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听说明小将军回去,还被明将军罚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晚。
得知此事的时候,我和李问庭正在皇后处用膳。
“明汝澜为何不答应?”我不理解。
李问庭蹙眉:“他说他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但我问他那人是谁,他又决口不提。”
我心下了然,看来是为了李惊梧。
“眼下,看父皇的态度,娶季家女儿是明汝澜最好的选择。”
李问庭微瞌眼睛,沉沉道。
他和明汝澜幼时一同读书学习,是至交好友,并不相信明家会反,反而处处为明汝澜考虑。
“跟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终究是折磨。”皇后放下碗筷,轻声说。
一旁站着伺候的鸳娘闻言,心疼地看着皇后。
李问庭没察觉到什么,继续说:“但眼下总归还是先保全明家要紧。”
“母后倒是有些佩服明小将军,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的。”皇后慈爱地看着李问庭。
李问庭皱眉,想要反驳,我眼疾手快地将一只鸡腿塞他嘴里:“这么多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他恨恨地咬了口鸡腿,敢怒不敢言。
晚上我正在偏殿对楼问月嘘寒问暖,彰显人文关怀时,喜夏说,李惊梧来了。
“喝一杯?”
李惊梧拎着酒壶,淡淡地靠在门框处,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难得消失不见。
我不问就知道她是为明汝澜赐婚一事而来。
装作冷静理智,其实心里还是在意的。
一醉解千愁。
只是不知道这两壶无忧酿,有没有解她的千愁绪。
“世上怎会有如此多的烦心事?”
李惊梧醉了,眯着眼睛趴在桌上。
我笑了笑,醉眼望月,没有说话。
不过都是为情所困罢了。
“干杯。”
李惊又举起酒盏,同我一饮而尽。
“你有问过他吗?”
我转过头,看着李惊梧。
“问什么?”
“问他可愿为驸马。”
李惊梧愣了愣,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敢问。
若答案是愿意,那就违背了她心中那个顶天立地,一心为国的少年将军模样。
若答案是不愿意,又难免伤怀。
左右为难,不如她一个人当断则断。
我不再说话,闷头痛饮起来。
酒过三旬,她醉狠了,我让喜夏送她回去,自己则拎着剩下的一壶酒,往隐竹阁去了。
李惊梧有心事,我也有。
想找人一醉方休,却但诺大的宫中,我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玉腰奴。
我将他从书房里薅出来,在隐竹阁的院子里喝酒。
“你说,我还能回来处去吗?”
我将下颚撑在酒壶上,看着院子里青竹的影子,懒懒地问道。
“既来之则安之便是。”
玉腰奴拿着酒杯,眉眼淡淡。
他身上那股看淡一切的气质,有种类似于安抚的力量,让人心都静了。
李惊梧说的真对,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烦心事?
我必须要装作另一个人,时刻小心自己的小命,真累。
“你呢?上次的烦心事,了问方丈可有替你开解一番?”
我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
玉腰奴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目光朝远处看去,视线却像落不到实处,虚虚看着什么。
“他人怎么能替我解了我的烦恼?”
思及此,我倒是心里平衡了一下,他这样清风朗月的人,也有烦心事,更何况我等凡人?
“敬你一杯。”
我拿着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可惜醉意上头没控制好力度,酒杯里的酒撒了一大半到他杯子里。
玉腰奴难得一见地轻笑了下:“公主醉了。”
那笑意让我看恍了神儿,忍不住笑道:“怪不得她非要掳你入宫,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样貌。”
玉腰奴不在意我的调侃,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说,她会去哪儿呢?”
我没明说,但玉腰奴知道我说的是原主。
“自然是去该去的地方了,公主不必忧愁。”
“我上次就说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
玉腰奴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好似也在自己的话语中找到了些许安慰。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
我痴痴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恰好清风徐来,穿过竹叶,吹散几分酒意,那股隐隐压在心里的闷气,骤然消散。
既然无法改变,不如接受,既来之则安之。
好一个既来之则安之,好一个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
皇宫那么大,天下那么大,能同我论此语者,唯玉腰奴一人也。
我连饮三杯,间或笑着感叹道:“没想到宫里的酒,远比不上护国寺山下的农家酿酒来的醇香。”
玉腰奴低头笑了笑:“公主喜欢桃花酒?”
我亮着眼睛点点头,唇间仿佛还留着那晚的醇香。
“就是这名字太随便了,配不上那好酒。”
玉腰奴敲了敲杯壁:“那公主觉得该叫什么名字好?”
我托腮想了半天,脑中满是酒意,一片空白:“我想不出来,你呢?觉得叫什么好?”
玉腰奴轻笑道:“我觉得此名甚好,既然酒香味淳,能让人念念不忘,就不需要太多修饰,反而喧宾夺主。”
我再一次感叹他的通透与洒脱,“原本觉得太普通,听你一说,又觉得再合适不过。”
真乃妙人也。
第二天早上,快醒的时候发现有人在替我按头,力度适中,很舒服。
迷迷糊糊的享受了一会儿,我才舍得睁开眼睛,一睁眼就对上了楼文月略显憔悴的俊脸。
他脸下有明显的乌青,下巴上也有青色的胡茬,应该是一夜未睡了。
我脑中浮现出些许昨晚的记忆……
我在隐竹阁喝醉了,玉腰奴将我送回来,正巧碰上了楼问月,于是一整晚他都留在主殿照顾我。
又是擦脸又是喂醒酒汤,还帮我按头。
眼下楼问月见我醒过来,便撤了手,冷言道:“难为公主还知道醒?”
我摸了摸鼻子,讪笑道:“辛苦你受伤了还来照顾我。”
楼问月冷哼一声:“昨晚公主跟玉公子相聚甚欢,哪里还想得起我?”
我轻笑了声:“吃醋了?”
这话问的楼问月耳尖一红,嘴硬道:“没有。”
我揉了揉他的耳朵,不依不饶:“骗人。”
楼问月被我碰了耳朵,像受到惊吓一般,猛地起身,涨红了脸说他去叫喜夏来替我梳洗,然后逃也似的跑了。
赐婚一事自那日后就没了动静,因为前朝后宫又都开始为了另一件事而忙碌——大雍帝的五十寿辰。
已经陆陆续续有使节到了,最先到的是玉驽的使臣,随行的是玉驽的小公主嘉钰。
大雍和玉驽曾多次相战,难分胜负,甚至可以说玉驽是大雍最强劲的敌人。
大雍帝为表重视,当晚就在揽晖台召见了玉驽使臣和嘉钰公主。
据说那嘉钰公主是玉驽第一美人,我原本想着能有多好看,但嘉钰进来的那一瞬间,当真惊艳到我了。
她满头都是辫子,上面串着些许银环,衣裙带着浓郁的异域色彩,脚上是一双小皮靴,腰间还有一把嵌满宝石的金鞘匕首。
她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滴溜溜的四处看,鼻梁高挺又小巧,嘴唇饱满,一身草原的野性自由之气,像一朵沾满露珠的玫瑰花。
嘉钰发觉我在看她,高傲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哼了声。
我失笑,这小丫头傲起来的样子,倒是跟李问庭有一拼,都像是瞧不起铲屎官的猫主子。
“参见陛下。”
小公主带着使臣和献给大雍帝的礼物,在大殿正中恭敬的行礼。
“嘉钰公主不必多礼。”大雍帝笑了笑。
一番献礼回礼之后,众人终于入座。
李问庭坐在离大雍帝最近的位置,我见方才小公主行礼的时候,原本平淡无波的眼睛,在看到李问庭的时候明显一亮。
李问庭常年跟在帝王身边,参政议政,周身早已有了储君之气,再加上那不凡的样貌,的确招人的很。
别说嘉钰,就是朝中好些大臣的女儿,都对李问庭芳心暗许,偷偷瞄着太子妃的位子。
李问庭也发现了嘉钰似有似无的目光,不高兴的皱了皱眉,一脸不爽。
这种不爽在得知他要陪着嘉钰游玩皇城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不光他,陪玩团还包括我和李惊梧。
皇室里适龄的皇子公主就我们仨,为表对嘉钰公主的重视,全拉出去陪玩儿了,还派了明汝澜随行,护卫安全。
皇城茶馆,我们几人坐着大眼瞪小眼。
我身后还站着侍卫打扮的楼问月,他听说明汝澜也会来,死活闹着要一起。
沉默的场面最终被李惊梧打破:“嘉钰公主想去哪里玩?”
嘉钰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李问庭,笑着问:“你想去哪里?”
李问庭脸上的不耐烦遮都遮不住,脖子上的青筋都憋出来了。
但到底是玉驽的小公主,也不好下了人的面子,只好自己忍着不爽的情绪。
我看的有趣,便调侃道:“诶,问你呢,想去哪里?”
李问庭幽怨地看着在一旁看戏的我:“想回宫。”
嘉钰一听着急了,叉腰站起来:“那可不行,谁都不准走!”
她的语气又凶又霸道,活脱脱一个刁蛮小公主,得亏她样貌生的好像个洋娃娃,不然这脾气我也忍不了了。
“不如先去街上逛逛,看些好玩儿的,吃些好吃的。”
李惊梧适时地出声,缓解了气氛。
因着帝王生辰临近,街上比平时热闹了几分。
嘉钰常居草原,见惯了广阔无垠的大漠,现在骤然放入市井,见什么都稀奇。
“哎,这个棍子串是什么呀?”
她指着一串串的糖葫芦问李问庭。
李问庭看了一眼,言简意赅:“糖葫芦。”
话音一落,身后便有草原打扮的人上前买下一串儿,恭敬的递给嘉钰。
这是她的随身护卫,阿使。
嘉钰好奇地接过,咬了一口之后,啧啧称赞:“好吃!好吃!”
一路上,嘉钰兴奋地拉着李问庭东买西吃,将我们几人落在后面。
我看了眼旁边沉默不语的李惊梧和明汝澜,眼睛转了转,笑着说:“我们去前面看看。”
说完,我拉着楼问月就朝前走。
李惊梧蹙眉叫我,我则充耳不闻。
他俩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能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不如借机说会话儿。
我眼尖地看到李问庭和嘉钰拐进了珍宝阁,便拉着楼问月后脚就跟了上去。
珍宝阁内,嘉钰看中了一套翡翠头面,兴冲冲地让小二帮她带上试试。
没想到那小二理都不理,说那头面是镇店之宝,不能试 。
嘉钰生气了,她那侍卫阿使见公主受了欺负,拎着弯刀就想上去。
在里间的掌柜听见外面的声音,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一见到我们这一行人,那股不耐烦的神色骤然就变得尊敬无比。
“冲撞了贵客,你担待得起吗!”
此话一出,李问庭就皱了眉,这掌柜莫不是认出我们了?
他朝我看了眼,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先静观其变。
那掌柜什么也没说,只是恭恭敬敬地上来亲自接待嘉钰。
“这位小姐好眼光,这套头面可是小老儿的镇店之宝。”
那头面确实不是凡品,就是跟宫里御制头面相比也毫不逊色。
嘉钰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见掌柜训斥了小二,也不再生气了,又高兴起来。
掌柜便邀她入内室,说这头面佩戴有些复杂,需要些时间佩戴。
阿使闻言,面色不善地上前挡在嘉钰前面,生怕那掌柜不是好人。
“退下!”嘉钰蹙眉喝道。
阿使听见嘉玉的呵斥,不情不愿的退下,还不忘恶狠狠的瞪那掌柜一眼。
珍宝格是皇城最大的首饰店掌柜,经营多年,南来北往,三教九流,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此时并未被吓倒,面色如常,笑着对佳玉道:“贵客里面请。”
嘉钰进去了,外面也立刻有侍者上来将我们引到雅室,好茶好水的伺候着。
我喝着手中的热茶,暗自思索。
若说那掌柜的态度转变是因为我或者李问庭,那他当下就该行礼才对,可他并没有,说明并没有认出我们。
看阿使刚才的动作和态度,显然也不认识掌柜。
那就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