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定三年,七月初九,梅州,东山寺,清沙书院。
檀香袅袅中,一老者端坐高台,声若洪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同源,而理为万物之本……” 台下学子逾百,屏息凝听。
书院门外,吴淙言——这位被贬梅州的“罪臣”知县——正透过门缝凝望。他须发皆白,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袍,与这讲学的清雅之地格格不入,更与世人想象中曾位极人臣的宰相相去甚远。一名衙役悄然近前,附耳低语,声音带着压抑的紧张:
“大人,小姐所料不差!井中……确有毒物。”
吴淙言浑浊的眼眸骤然一缩,寒意刺骨:“何人?”
“尚未查到。寺僧寥寥,书院儒生却足有三百之众……”衙役声音更低。
“好一招一石二鸟!”吴淙言冷笑一声,苍老的脸上沟壑更深,“老夫若死,正中下怀。若侥幸不死,聚众讲学不成,戕害学子的污水泼来,他严甫申在京中,又可借此大作文章,将我吴家彻底碾入泥淖!”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恨意与无力,“封井!严查!进出人等包裹、衣袋,皆需翻检,不可放过蛛丝马迹。此事……暂勿声张。”
“是。”衙役领命,却面露难色,“大人,还有一事……上月您婉拒了知州柳大人邀宴。三日后便是您的寿辰,柳大人已扬言定要亲临府中‘贺祝’……您看?”
吴淙言沉默。柳知州,严党幕僚,此来绝非贺寿。半晌,他喑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便会会这位柳大人吧。” 话语平静,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衙役心头一凛,匆匆退下。
三日后,梅州县衙内院。
烈日灼灼,暑气蒸腾。
两名家仆正费力地将一箱沉甸甸的“寿礼”从前厅挪向后院,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衫。
“啧,搬来搬去,过几日还得原样送回去,何苦来哉!”年轻的小厮低声抱怨,动作不免拖沓。
“糊涂!”年长的仆役瞪他一眼,压低嗓子斥道,“老爷在此地虽是被贬,可修堤防洪、安民抚众,功绩是实打实的!这些人今日送‘礼’,他日必有所‘求’!麻烦在后头呢!”他抹了把汗,焦躁地催促,“手脚麻利些!这鬼天气,赶紧搬完歇着是正经!”
与此同时,梅州城西,一家名为“听雨轩”的茶楼内,却是人声鼎沸,挤满了避暑消闲的客人。
店小二引着一位“少年公子”匆匆上了二楼雅间。这公子雪肤明眸,鼻梁高挺,一袭青衫,手持折扇,行走间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轻盈婀娜。身旁跟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粉衫俏丽,鼻腻鹅脂,眼神机灵地扫视四周。
“公子,没想到这大日头底下,还有这许多人听书。”丫鬟珠儿取下墙上蒲扇,殷勤地为自家“公子”扇风。
“天热,图个阴凉罢了。老规矩,一壶上等银毫,糕点就免了。”“公子”——实则是吴淙言的孙女吴昭音——淡淡吩咐,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她起身欲推窗,小二眼疾手快地代劳,讪笑两声便退下。
楼下,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
满堂喧哗瞬间沉寂。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说书先生端坐长案后,肩搭褡裢,目光如电,缓缓开口:
“五年前,突厥铁骑踏破淮西,兵锋直指长江!孛儿只斤陈兵北岸,与我天朝隔江对峙!值此危亡之际,军帐外忽有快马飞驰入营……”他语速一顿,吊足了胃口,“诸位猜猜,那探马带来了何等惊天消息?”
座中一稚童懵懂发问:“阿日哥是谁?”
先生双目圆睁,沉声道:“阿日哥大汗,正是孛儿只斤的亲兄!突厥汗位,兄终弟及!孛儿只斤远在江南,若不及早回师,他那兄弟额尔敦已在漠北串联诸王贵族,连阿日哥的两个儿子都倒向了他!汗位,眼看就要易主!”
“那孛儿只斤撤兵了?”有醉醺醺的听客高声笑问。
先生幽幽一叹:“没有!”
满堂死寂,连送茶上楼的小二都放轻了脚步。
“众将七嘴八舌,或劝进或谏退,孛儿只斤却只盯着那山河舆图,眸中凶光毕露,抬首只吐出二字——‘南下!’”
“公子,您的茶。”小二轻手轻脚放下茶壶。
先生抿了口茶,继续道:“彼时突厥大军眼看就要渡过长江,兵围鄂州!圣上忧心如焚,急问身侧国舅——便是如今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严丞相——可有退敌良策?”恰在此时,一队持刀衙役肃然行过茶楼门口,堂内气氛陡然一凝!几个胆小的听客瞬间变了脸色,一人更是惊慌失措地夺门而逃。
吴昭音眸光一闪,低声对珠儿道:“跟上!”珠儿会意,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下楼去。
说书先生似笑非笑,环视众人:“诸位莫惊!若非严相运筹帷幄,咱们梅州的吴县令——吴淙言吴大人——又岂会‘天降’此地,为咱们修堤筑坝,安民造福呢?”这话语似褒实贬,意味深长。
堂下立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
“修堤安民,那是吴大人自己的本事!”
“嘘!你听不出弦外之音?想掉脑袋不成?”
“吴大人这般能臣被贬来此,是朝廷的损失,却是咱梅州的福气啊……”
“福气?只怕这福气……长久不了啊!”
先生见议论渐起,抓起惊堂木又是重重一拍!
“严相当时对圣上拜道:‘陛下,事急矣!臣以为,当迁都避祸!’圣上又问右列的前丞相:‘吴爱卿,你意下如何?’那位吴大人回禀:‘陛下,臣恐迁都动摇国本,涣散民心,更于战局不利!’圣上追问:‘那何以破局?’吴大人答:‘当速召天下义勇,再遣良将节制江西、两广之兵,驰援鄂州!’”
先生折扇“唰”地展开,扇面微摇,再次压下议论:“诸位可知,圣上最终派了哪位大将前去力挽狂澜?”
“莫非……还是严相?”有人试探着问。
先生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奇就奇在!这位严相在后来战事中,竟也展现出不俗的韬略。蒙军虽勇猛,却不知何故,在战事胶着之际,孛儿只斤竟突然下令撤兵,仓皇北归!圣心大悦,加封严甫申为少师、卫国公,右丞相兼枢密使……”
此时,一个不起眼的小厮悄然来到吴昭音雅间外,附耳低语:“小姐,夫人急寻。”
吴昭音端起微凉的茶盏一饮而尽,眸中寒光一闪即逝,旋即起身:“走!”主仆二人如一阵风,迅速消失在喧嚣的茶楼与灼热的市集之中。
归家路上,树影婆娑,蝉鸣聒噪,却显得有气无力。
“小姐,方才那说书先生讲的吴大人……就是咱家老爷吧?”随行的小厮忍不住问道。
吴昭音脚步微顿,轻轻“嗯”了一声。无边无际的回忆,裹挟着刻骨的恨意与冰冷的现实,瞬间将她淹没。
祖父吴淙言,当年庙堂之上,力阻迁都,主张抗敌。严甫申表面欣然领命,实则恨毒了祖父!事后,他更变本加厉地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借“变法”之名残害忠良。即便祖父拖着年近古稀、病骨支离的身躯亲赴前线劳军,也丝毫未能消弭严甫申的毒恨。
四年前,在严甫申及其党羽的构陷谗言下,祖父被罢去相位,一贬到底,发配到这被视为流放之地的荒僻梅州。从此,朝堂之上,唯余严党独大。
梅州——南粤烟瘴之地,湿热荒凉,自古便是罪囚流放之所。
离京那日,祖父带着寥寥几个家眷、仆从,挤在两条破旧的小船上,顺流南下。烈日当空,酷暑难当。岸上劳作的农人倚在树荫下歇息,好奇地打量着船上那个汗流浃背、狼狈摇扇的清瘦老人。无人能想到,这落魄老翁,曾是位极人臣的状元宰相。
更深的伤痛紧随而至。抵梅第一年,父亲吴涵之便因水土不服,缠绵病榻,最终药石无灵,撒手人寰。
那个风雪漫卷、湿冷刺骨的冬日,灵堂之上,九岁的吴昭音坐在冰冷的门槛上,哭得撕心裂肺,任谁也无法劝慰。小小的身躯里,承载着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巨大悲怆。
宾客往来,叹息声中,一个沉默的少年忽然蹲下身来。他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擦去女孩脸上冻住的泪珠。少年侧脸线条尚显稚嫩,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硬,蝶翼般的睫毛上沾着晶莹的雪花,修长的手指冻得通红。
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个动作……像极了父亲! 记忆中,无论父亲是身着常服还是威严官袍,总会这样温柔地替她拭泪。
少年看着女孩冻得通红的小脸,声音低沉:“哭有何用?”
小昭音哽咽着反问:“难道哥哥……从来不哭吗?”
不待少年回答,他便被长辈匆匆拉走。只留下吴昭音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她转过头,看到祖父垂着头,鬓边的白发仿佛在一夜之间蔓延开来,死寂般的沉默比哭声更令人心碎。母亲伏在棺木旁,泣不成声。旁边摇篮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懵懂无知地呓语。那一瞬间,千斤重担猝然压上她稚嫩的肩膀,让她几乎窒息。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后来她才知晓,那个少年名叫萧彦清,自幼失怙,寄养在街坊苏夫人家中,比她年长一岁。
开春后,母亲送她入私塾读书。两个少年成了同窗,朝夕相对,结伴归家。在这岭南的烟瘴苦地,命运终究还留给了她最后一段沾着苦涩微光的温情岁月。
仲夏黄昏,老桑树下紫黑的葚果落了一地。
“萧哥哥!你走太快啦!我要吃桑葚!”吴昭音停下脚步,跺着脚,声音带着不自知的娇憨。
萧彦清驻足,无奈又纵容地看了她一眼:“等着。”他放下书袋,利落地揽起前裾扎在腰间,手脚并用地攀上桑树,单手灵巧地采摘熟透的果实。
不一会儿,吴昭音捧着的竹匣就装满了紫红的桑葚。“够了够了!哥哥快下来!”
“音音,让开些。”少年话音未落,已轻盈跃下。
吴昭音一边往嘴里塞着甜中带酸的桑葚,一边含糊不清地问:“萧哥哥,你以后会做大官吗?”
少年望着远方层叠的山峦,眼神清澈而坚定:“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为官不在大小,能为生民立命,方是根本。”
“那……女子能不能做官呢?”吴昭音侧过头,一脸认真地追问。
“宫中倒是有女官,如内尚书……”萧彦清说着,目光忽然定在她脸上,失笑道,“啊呀!”
吴昭音不明所以,萧彦清指了指她的嘴。原来她贪吃桑葚,唇齿已被染得一片乌紫,低头再看,裙摆上也沾染了大片黛紫色的污渍。
“唉,罢了罢了。”吴昭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又塞了一颗进嘴,“如今这世道,男子做官尚且艰难险阻,何况女子?”
萧彦清看着她小花猫似的脸,心中微动,下意识地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唇边的汁液,温声道:“音音何必想着做官?待我长大,定不让你受半分委屈。”顿了顿,又笑着提醒,“别再吃了,明日上学,牙齿还是黑的,可要被人笑话了。”
少女闻言,心底莫名一暖,嘴角弯起,眼珠一转,抓起几颗桑葚就朝少年嘴里塞去:“你也尝尝!”少年笑着转身便跑,少女银铃般的笑声追着他,在桑树的浓荫里回荡……
然而,星霜荏苒,好景难长。几年间,邻家伙伴因父辈升迁,相继搬离这流放之地。萧彦清,成了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被在京中为官的舅父接走了。
临行那日,马车启动,吴昭音追着跑出好远,将一个匆忙绣好的锦囊奋力抛进车窗。囊上绣着一对比翼的鹣鹣鸟,其中一只的爪子,因时间仓促,只来得及绣了一半……
一别天涯,两处风霜。
京城的萧彦清,发愤苦读,效仿前贤“以水沃面”驱散困倦,终成国子监中最年轻的太学生,前程似锦。
岭南的吴昭音,虽仍为枯燥的《女诫》《家范》所困,却在琴棋书画、岐黄医术、女红针黹上日益精进,更在祖父的默许与现实的逼迫下,悄然磨砺着远超闺阁的心智与手段。家族的深仇与生存的艰难,早已将她淬炼得如铁般坚韧。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出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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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