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八年( 342 年 )十月初五日
十月的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从邺城的西北方刮来,掠过工地裸露的地基,钻进役夫们单薄的衣襟里,冻得人牙齿打颤。刘霖刚从工棚里钻出来,就被一股冷风灌得缩起脖子,粗布衣根本挡不住寒意,肩膀上的旧伤被冷风一激,传来阵阵刺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地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踩在上面 “咯吱” 作响,稍不留意就会打滑。刘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草鞋早就磨得只剩鞋底,脚趾在里面冻得发麻,轻轻一动,就传来钻心的痒 —— 昨天开始,脚趾就肿了起来,红得像熟透的柿子,碰一下都疼,现在连走路都得拖着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
“把这个缠上。” 王二哥从怀里掏出一块破旧的麻布,布面满是补丁,边缘还带着磨损的毛边,显然是从废弃的工棚里捡来的。他蹲下身,帮刘霖把麻布一层一层缠在脚上,动作很轻,生怕碰到他冻伤的脚趾:“这布虽然破,好歹能挡点风,别让冻伤再加重了。”
刘霖看着王二哥冻得发紫的手指,心里一阵温暖。王二哥的手也冻伤了,指关节肿得发亮,有的地方已经裂开了口子,渗着血丝,却还是先想着帮他。“二哥,你也缠上。” 刘霖把麻布往王二哥手里推,“你的手也冻得厉害。”
“我没事,糙皮糙肉的,扛冻。” 王二哥笑着把麻布推回来,又帮他紧了紧缠在脚上的布,“快走吧,羯兵该来催了,晚了又要挨鞭子。”
两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往石料厂走,路上的役夫们大多和他们一样,缩着肩膀,拖着脚,有的手肿得像馒头,根本抓不住麻绳;有的耳朵冻得发紫,轻轻一碰就疼得龇牙;还有的因为冻伤严重,走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揉一揉腿,却不敢多歇 —— 远处,羯兵头子高裕骑着马,手里的马鞭甩得 “啪啪” 响,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每个役夫,谁要是慢了,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刘霖和王二哥走到石料堆前,弯腰去搬石头。石头表面结了一层薄霜,刚碰到就觉得手指像被冻粘在上面,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窜。刘霖给石料绑好后,咬着牙用力抓住麻绳将杠子穿过去,刚想使劲,脚趾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冰碴子扎进肉里,他忍不住 “嘶” 了一声,动作慢了半拍。
“怎么了?” 王二哥赶紧扶住他,“是不是冻伤疼得厉害?” 刘霖摇摇头,强忍着疼:“没事,能扛住,咱们赶紧搬吧。” 两人合力把石头抬起来,刘霖的脚趾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只能尽量把重心放在脚后跟,肩膀上的杠子勒着旧伤,疼得他额头渗出冷汗,却不敢停下 —— 他知道,一旦停下,不仅自己要挨鞭子,王二哥也可能被连累。
正午的太阳好不容易露出一点光,却没有丝毫暖意,寒风依旧刮得厉害。役夫们蹲在地上歇晌,手里捧着羯兵分发的稀粥,粥刚盛出来就冒着白气,可没喝两口就凉了,混着碗底的沙土,喝在嘴里又冷又涩。刘霖喝了半碗,就觉得胃里凉飕飕的,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声音带着沙哑 —— 这几天受了寒,咳嗽一直没好。
“把这个吃了。” 王二哥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干硬的野菜饼,递给他,“我昨天省下来的,填填肚子,别冻着了。” 刘霖接过饼子,饼子硬得像石头,他放在嘴里慢慢嚼,努力咽下去,心里却满是酸楚 —— 这点食物,根本不够抵御寒冷和饥饿,可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出的全部了。
歇晌的时间刚过,工棚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呵斥声。刘霖和王二哥赶紧起身,往那边望去,只见两名羯兵正围着一个役夫,手里的马鞭不停往他身上抽。那役夫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身上盖着一层薄霜,看起来已经没了力气反抗。
“起来!别装死!” 高裕的声音格外刺耳,他一脚踩在役夫的背上,役夫疼得闷哼一声,却还是没能站起来。高裕不耐烦地弯下腰,一把揪住役夫的裤腿,把他的脚拽了出来 —— 那只脚肿得像个包子,脚趾已经发黑,有的地方溃烂流脓,连草鞋都穿不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原来是个废人!” 高裕松开手,吐了口唾沫在役夫身上,“不能干活留着你干什么?扔到工棚外去,别在这儿挡路!” 两名羯兵像拖死狗一样,拽着役夫的胳膊,把他拖到工棚外的墙角,扔在那里,任凭寒风刮在他身上,连一块遮风的布都没给。
刘霖看着那名役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身体缩成一团,嘴唇冻得发紫,却连哼声都越来越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上前给那名役夫递点吃的,或者把自己的麻布分他一块,可脚刚动了一下,就被王二哥拉住了。
“别去!” 王二哥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无奈,“羯兵说了,不准多管闲事,你要是去了,不仅救不了他,连你自己也会被鞭子抽!” 刘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发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名役夫在寒风中越来越虚弱,心里满是无力感 —— 在这工地上,他们连同情别人的资格都没有。
傍晚收工时,天已经黑透了,寒风刮得更猛了。刘霖的脚趾疼得越来越厉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火上,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缠在脚上的麻布已经被血渗湿了,显然是冻伤的地方裂开了口子。王二哥扶着他,慢慢往工棚走,路上不时能看到倒在地上的役夫,有的已经没了呼吸,有的还在微弱地呻吟,羯兵却视而不见,只催着活着的人赶紧回工棚。
工棚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四处漏风,只有中间堆着一小堆干柴生了火,是羯兵剩下的,役夫们围在旁边,伸出手取暖,却还是觉得冷。刘霖和王二哥挤在角落,把干草铺在身下,互相用身体取暖。刘霖靠在王二哥的肩膀上,觉得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开始打颤,他摸了摸玉佩,玉佩被体温焐得有些暖意,却还是挡不住心里的寒冷。
“再熬熬,冬天总会过去的。” 王二哥的声音带着疲惫,却还是强装镇定,“等春天来了,天暖和了,冻伤就会好了,咱们也能轻松点。” 刘霖点点头,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春天。这几个月,他经历了酷暑、暴雨,现在又遇到了寒冬,身体越来越虚弱,每天都有人倒下,他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可他不能放弃。他想起家里的阿娘,想起她缝的粗布衣,想起她煮的野菜粥;想起大父,想起他的叮嘱,想起他拄着木杖送自己出门的模样;想起家里的田,想起去年秋收时的金黄,想起春天播种的希望。这些念头像一团火,在他心里慢慢燃烧,驱散了一些寒意。
他攥紧玉佩,在心里默默发誓:不能死,一定要活着回家。不管这冬天有多冷,不管这冻伤有多疼,不管这工地有多苦,他都要活着,活着见到阿娘和大父,活着回到那个虽然贫瘠却充满温暖的家。
工棚外的寒风还在刮,里面的役夫们大多沉默着,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和呻吟声。刘霖闭上眼睛,把所有的寒冷和痛苦都压在心底,只留下对家人的思念和活下去的信念 —— 只要这信念还在,他就一定能熬过去,一定能等到回家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