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八年(342 年 )三月初八日
几日的征途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直到初八清晨,远处邺城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中浮现,刘霖才恍惚觉得 “终点” 到了 —— 可当徭役队伍拐过一道山坡,真正的 “炼狱” 才彻底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工地,数万汉役夫像密密麻麻的蚂蚁,散布在尘土飞扬的场地上。近处,十几名役夫合力扛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梁,木梁压得他们腰杆弯成了弓,脚步踉跄,额头上的汗珠砸在地上,瞬间被扬起的尘土吸干;稍远些,几十人围着一个巨大的石碾,推着它碾压地基,石碾转动的 “咕噜” 声混着羯兵的呵斥,像钝刀一样割着人的耳朵;更远处,几座尚未完工的木架高耸入云,役夫们背着木料在架上攀爬,风一吹,木架摇晃,有人没抓稳,从上面摔下来,闷响一声后便没了动静,旁边的羯兵却只瞥了一眼,就吆喝着其他人继续干活。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淡淡的血腥味,阳光透过浮尘洒下来,变成了浑浊的黄色,落在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灰。刘霖攥紧了玉佩,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 他曾想象过工地的辛苦,却没料到会是这般炼狱景象。
“都给老子站好!按组列队!” 络腮胡羯兵的鞭子抽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几名穿着黑色短打的羯族小吏拿着名册走过来,开始给役夫分组:“石匠去那边!木工去那边!剩下的,都去石料组!”
刘霖和王二哥被分到了石料组,跟着一群陌生的役夫往一堆石料堆走去。工地堆着数以千计的巨石,最小的也有半人高,表面粗糙,棱角锋利,阳光晒在上面,泛着冷硬的光。一名羯族小吏用鞭子指着巨石,粗声喝道:“两人一组,把石头抬到地基那边!卯时开工,午时歇晌,酉时收工!敢偷懒的,鞭子伺候!”
刘霖和王二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难色。王二哥试着去搬一块石头,双手刚碰到石面,就被凉得缩回手 —— 春日石头在夜晚的寒气下,表面冰凉。“得用麻绳和木杠子挑。” 王二哥拉过旁边堆着的粗麻绳,对折在石料两端打了个结实的结,然后在绳子中间预留一个环将木杠子穿了过去,“来,我喊一二三,咱们一起起。”
刘霖弯腰一手抓住麻绳一手扶着杠子,深吸一口气。“一、二、三!起!” 两人同时用力,巨石却只动了一下,压得杠子 “咯吱” 作响。“再加把劲!” 王二哥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刘霖咬着牙,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手臂上,肩膀顶在杠子下,终于将巨石抬离了地面。
刚走第一步,刘霖就倒吸一口凉气 —— 杠子像生锈的铁片,狠狠勒进肩膀的皮肉里,尖锐的痛感瞬间传遍全身。他强忍着疼,跟着王二哥的脚步往前走,每走一步,肩膀的疼痛就加剧一分,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很快就没了痕迹。
地基在工地的另一端,距离石料场有半里地。两人抬着巨石,走得很慢,脚步踉跄,像喝醉了酒。中途,刘霖的肩膀越来越疼,他忍不住想放下休息,却看到不远处,一名役夫因为体力不支,把石头摔在了地上,立刻被羯兵的鞭子抽得蜷缩在地上,惨叫声撕心裂肺。“别停!” 王二哥压低声音说,“一停就会被发现!”
刘霖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半时,他感觉肩膀湿乎乎的,伸手一摸,满是鲜血 —— 杠子已经把肩膀磨破了,血泡被勒破,染红了粗布衣的肩颈处。他不敢吭声,只能加快脚步,心里默念着大父的叮嘱:“活着回来,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不容易把巨石抬到地基处,两人刚想放下休息,羯兵的鞭子就抽了过来:“磨蹭什么!赶紧回去抬下一块!” 刘霖和王二哥只能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往石料场走,肩膀的伤口被风吹过,疼得他浑身发抖。
就这样,从卯时到午时,两人不停地往返于山脚和地基之间,一共抬了四块巨石。歇晌时,刘霖瘫坐在地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解开粗布衫子,看到肩颈处的皮肉已经磨得翻了出来,血和尘土混在一起,结成了黑红色的痂,稍微一动,就牵扯着伤口,疼得钻心。
王二哥也坐在旁边,他的肩膀同样磨破了,却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些晒干的草药。“这是我出发前,我娘给我装的,说是嚼碎了敷在伤口上,能止疼,还能防止化脓。” 王二哥拿起一点草药,放进嘴里嚼碎,然后递了一半给刘霖,“你也试试,不然明天根本抬不动石头。”
刘霖接过草药,放进嘴里,一股苦涩的味道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他强忍着苦味,把草药嚼碎,然后小心翼翼地敷在肩膀的伤口上。草药刚碰到伤口时,有点刺痛,很快就传来一阵清凉,疼痛感果然减轻了不少。“谢谢二哥。” 刘霖低声说,心里一阵温暖 —— 这是他到工地后,收到的第一份善意。
王二哥笑了笑,也把草药敷在自己的伤口上:“咱们都是同村的,又是一起出来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这工地不是人待的地方,只有咱们互相照应,才能多活几天,才能有机会回去见家人。”
刘霖点点头,看着王二哥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摸了摸玉佩,心里突然坚定起来。他想起阿娘缝的粗布衣,想起大父的叮嘱,想起家里的田,又看了看身边的王二哥,轻声说:“二哥,以后咱们就互相帮扶,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等着回去的那天。”
“好!” 王二哥用力点头,“咱们一定能回去!我还等着见我媳妇和孩子呢!”
歇晌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很快,羯兵的呵斥声又响了起来:“都起来!继续干活!天黑前再抬五块石头!”
刘霖和王二哥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肩膀的疼痛还在,却比之前多了点力气。两人再次走到石料场,拉起麻绳用杠子,将巨石抬了起来。这一次,刘霖不再觉得只有痛苦,他知道,身边有同伴,心里有牵挂,就能咬牙坚持下去。
直到酉时,工棚的方向终于传来了收工的哨声。刘霖和王二哥拖着灌了铅的腿,慢慢往工棚走。工棚是用茅草和木棍搭成的,低矮破旧,里面挤满了数十名役夫,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有的倒在干草上就睡着了,有的还在低声呻吟,伤口的疼痛让他们难以入眠。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脚臭和伤口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刘霖找了个角落铺上干草,躺了下来。肩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王二哥躺在他旁边,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又从布包里掏出一点草药,递给刘霖:“再敷点,能睡得好点。”
刘霖接过草药,再次敷在伤口上。清凉的感觉传来,疼痛感减轻了些。他看着工棚外漆黑的夜空,听着身边役夫们的呼吸声和呻吟声,心里默默想着:阿娘,大父,我现在在工地,虽然很苦,但是我遇到了王二哥,我们会互相帮扶。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等徭役结束了,我就回去,回到你们身边,一起种地,一起收粮。
玉佩温润依旧,像是家人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皮肤,给了他无尽的力量。刘霖闭上眼睛,渐渐进入了梦乡 —— 梦里,他回到了家里,阿娘正在煮野菜粥,大父坐在门槛上和自己拉家常,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晒着新收的粟米,一切都那么温暖,那么安宁。
而现实中他依旧还在工地,依旧是一片黑暗与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