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 第24章 别不舍

西边草场的尽头林子繁茂，太子坐骑一到，士兵们分列两旁。陆择洲松开缰绳，两手抱定卿烻的腰肢，柔缓地说：“你也到了该入学的年纪，别老溺在乡野之间虚度光阴。”

卿烻有意无意地把身子往外闪了闪，“我要替爷爷看护家园。”

“空守无用。”礼教的蔓草只能滋长在和平的土壤里，排兵布阵才是我们保家卫国的利器。

“爷爷抽出闲来会教我的。”你眼见刺史大人对我“无微不至”地严加管束。

陆择洲的鼻尖摩挲卿烻的发梢，嗓音浑浊地问：“难道你不想念我们在漠北草原的姹紫嫣红？”

你把我带到僻静的大树下面，就为了展开回忆的翅膀。卿烻伸手往垂及肩膀的枝叶里摸出一片洁白的羽毛，举在陆择洲眼前，“只要飞翔，就会遗失心爱之物。”

陆择洲小心翼翼地把“定情物”揣入衣襟，“你来丢，我来捡。”

卿烻心满意足地用腿肚子撞马肚子，“翠骊栈哪去了？我可不待见丑了吧唧的玩意儿。”

找毛病是好事，嘛话不说才难办。“丑是丑些，称得上飞毛腿。”

“好吧，那就跑跑，叫我测试测试它的脚力。”

再牛·逼的千里马，驮着二百来斤的两坨子肉块，它倒想快，飞得起来么。宵柝tuò悠远，暮色四合，要关城门了。陆择洲把男孩在胸口搂紧，“父皇要你进宫入太学。”

圣命难违，无须商量，你没有挑选的余地。“除非捆绑，不然我讨厌被圈在笼子里。”

陆择洲在他耳朵边吹气，“我背着你上京，让不让？”

“滚！”卿烻笑骂道，“我又不是猴子，谁要你来背。”

喝斥得妙，丝丝甜甜有啦！

直勾勾地瞪着太子与卿烻相偎相依地朝密林深处而去，绳以法中邪似地原地打转。马童牵着自家少爷经常用的一匹枣红马正在水洼边消食，绳以法冲过去翻身而上，“驾！”他没有沿着他们的足迹寻寻觅觅，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上了附近的山岗，翻越高坡之后，连人带马都消失于薄雾之中。

绳以法的心碎成了齑粉，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不能说卿烻虚情假意，但此刻可以百分一百地肯定他更为喜欢太子。大串大串的泪滴仿佛断了线的珍珠沾湿了衣衫。论人气，论地位，我就是最末流的弃子。

一只黑色鸟扑棱着翅膀站在绳以法的肩头，“要去哪里？”

寂寥困苦的时候来了解心宽儿的伙伴，那叫幸运，“玄武青，我想到哪儿投奔，你拦着吗？”

野村一停，灯笼高挂，酒肆喧嚣。绳以法扬鞭前去，有贵客上门，小二儿麻利儿揽缰绳，“公子请，我先把马匹给您放到后山去吃夜草。”

落后于他的玄武青在暗影里落地成人，“店家，拿手菜给我们多上几盘。”

“得嘞您呐！”小伙计高唱着菜名给后厨的师傅听见，“烧白鹅清蒸乳鸽蘸水羊肉脱骨鱼呃——”

玄武青把烫好的白布巾递给绳以法，“没心没肺才能活得神气活现。”

“今儿就让我游龙摆尾一回。”绳以法大拍桌子，“上酒！”

吓得堂倌险些把盘子里的酒壶打翻在地，心说：这位小爷冲谁呀？“咱家的百年女儿红，上乘的竹叶青花雕，您想品哪一口儿？”

“最烈的——”

玄武青挥开跑堂的，“卿少爷要是知道你独自买醉，他心里恐怕不会好受。”

卿烻与太子成双入对，耍单帮儿的灌个大肚儿蝈蝈，想给谁点颜色看看怎地？

绳以法头一闷，抓起鹅腿就啃，“那我吃死自己得啦！”

玄武青欣赏着黑花瓷盘里排放的几只小鸽子，后槽牙一个劲儿地泛酸，色香味俱佳，只可惜我不能动。吃同类的家伙，只能归为畜牲。

绳以法走一波胡吃海塞，夹了羊肉片子放到酱汁碗里蘸了蘸，“喂，除了人·肉，你对饭菜不眼馋？”

还真以为你的手心肉吞进了我肚子里，玄武青腹诽：鄙人修仙，早戒了荤，天庭里的长生果才是我的首选。“恐怕今天就是我们的永别日了。”

啊？绳以法大吃一惊，“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嗳，玄武青咧嘴要哭，孩子，下辈子轮回你也做一只鸟吧，走运的话，比如像我，被赤衡真君所搭救爽快飞升。开篇讲废话姓扯淡，刺史的娃，绳大人“大义灭亲”，任谁也更改不了的局面。“师命难违。”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能。”玄武青说得没底气，连自己都不信，我特么属大骗子。

“我们后会有期。”绳以法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得跟着赤衡真人苦练武艺，大丈夫志在四方，十几年后再相见，血泪流成河。”

玄武青将绳以法送回刺史府，又哔哔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肉·麻的话，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他一进门就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太对味儿。昨日的大红帷幄全部都拆卸得无影无踪，消逝得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光彩夺目地闪现，又惨不忍睹地风卷残云。

他抓过一个仆人恶狠狠地问：“卿烻和太子来过么？”

“来……来过。”侍从说得结结巴巴。

“人呢？”

“卿少爷说他先回别院了——”

绳以法拔腿就往外跑，小倌还没把枣红马拴到厩里，看小少爷这个阵仗，又赶紧把他扶上马背。

紫竹霭霭，雾气潮潮，陆择洲长身玉立在玉石阶上，目不转睛地等待气喘吁吁到来的绳以法。后者驻足，双拳紧握，面红耳赤地直视太子，“殿下，”

陆择洲迈下一步，“卿儿睡了。”

绳以法的唇角抖了抖，“给他沐浴了么？”

“也用了药膏。”

小细节不用追究，问就是一腔子妒嫉与疯狂。绳以法垂首，吞咽了几口唾沫，心口窝子的油锅滚了几滚，千言万语归为一句话，“你是要把他带走吗？”

“卿爷爷就卿儿一条命根子，眼下匈奴人大兵压境，揉然，吐蕃这些异族也对中原热土垂涎三尺，考虑到卿烻的安全，让他待在皇城最稳妥。”不要把卿烻的去留问题引向你我感情的舒适区，他是稳定军心的定海神针。

“你们何时走？”

“最迟明日午后。”陆择洲又找补了一句，“他很不放心古昶，待时局稍平定，我会恳请父皇，让你一起入太学。”

“不必了，我不是读书的料。”绳以法说得就好像板上钉钉，“我找到了一位良师，我就要和他去习武。”

别以为我是一壶醋，客套话不用说得那么样的婉转动听。你诚心诚意地想让姓绳的入宫，能不事先拉近关系。就一个卿烻，不是你，就是我，七星刀对青龙偃月，还用掰开揉碎了评定输赢么。豪言壮语铺设完了，胸口的气焰亦燃烧殆尽，管不住的眼泪从眼眶里掉落下来，绳以法背过身把青涕甩掉，“能让我跟卿烻告别吗？”

“这？”陆择洲想说，从热被窝揪起才睡安稳的卿烻来跟你挥泪，我自然不欢喜。若不答应的话，以后卿烻知道自己拦着绳以法不让进门，将来二人之间能有罅隙产生。“他身上不大舒坦，惊醒再入眠就难了。明天离开古昶之前，我们会跟大家一一道别的。”

勿珍重，眼不见为净。说道别，就是钝刀割肉地疼。绳以法抬头看天，天上有一片翳云敝月，见不到眨眼睛的星星，更瞅不着卿烻如秋星般明亮的双眸，“就此作罢吧，到明日，我恐怕已经不在古昶了。”

你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没有比维持制衡局面更好的关系了。绳以法不缓不急地走掉，他努力保持着镇定。“请你照顾好他。”

话已言尽，该放手且放手，稀释三个男孩的情感浓度都是最好的收束。绳以法拍了一巴掌马屁股，牲口“嗒嗒嗒”地跑起来，哪管什么山路崎岖，颠沛流离，就是千里搭长棚，他们也得奋不顾身地进发。

“瞿卜早学堂”的匾额给摘掉，昔日吵吵嚷嚷的读书净地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全民皆兵，精忠报国。草庐门口有持戈戟的卫士，见到生人就横枪，“站住，干什么的？”

“我——我找人。”

“找谁？”

我要清楚我自己找谁还用旧地重游？绳以法茫然，正要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旁边有人伸手拉了他一把。“爹！”

父子二人的两匹马并辔而行。儿子的目光坠地，父亲的眼神续满了解释不清的悲怆。天地之间唯剩下萧索，血脉亲情全是冰冻。

绳以法：新婚的阿爹可有喜气洋洋的模样，佳人怎么能消受佳期？还是你觉得我比较碍眼，恨不得尽快把儿子送到世界上陌生的别处去。

“跟爹爹回去。”

“您要让赤衡真人带走我吗？”

平静是镜子的表面，击打就碎裂，绳居牧的声音冷到了冰窖的底层，“‘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平民百姓的孩子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生死看淡，不枉我儿为人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