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时,皎洁的月亮在乌云遮蔽的天空上露出一角,百姓静默跪在街道两旁,簇拥着皇家车马缓缓驶向祭坛。
一路上,荀为霜脑中一直在回忆醉仙楼发生的事,她对钱多多死前最后一句话尤其记忆深刻。
不知是马车中的谁掀开车帘,风从窗户灌入车里,被带着焦糊味的夜风扑了面,荀为霜从记忆里猛然惊醒,她紧了紧领口略大的宫装。
“要到了,记得我叮嘱的话。”秦沅心从侍女那拿来大氅给荀为霜披上,荀为霜乖巧点头。她曾见过皇帝,一个无能又多疑的平庸之辈。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拨开车帘:“主子们请下车。”
身体瞬间失去控制,脚踝传来的剧痛让荀为霜清醒过来,秦沅心顺手扶住她,问道:“怎么了?”
风吹开帘子,荀为霜看到车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带着鬼面的内侍,成年男子身形,与谢疏并不相似,她朝秦沅心笑笑:“小事,脚扭了。”
秦沅心下车后伸手打算拉荀为霜下车,戴着鬼面的内侍上前对荀为霜恭敬道:“若主子不嫌弃,奴来背主子去吧。”
见状,秦沅心神色有些微妙,她见荀为霜也没反对的意思,退后一步腾出位置给他们。
内侍肤色偏白,不知道是不是冷的缘故,耳廓有些红,他走得极稳。
荀为霜安静趴在内侍背上,她看着绳结在眼前晃悠的面具感觉手痒,扫视一圈周围,在场的所有内侍都戴着面具,荀为霜顿时没了兴致。
秦沅心走在前面搭不上话,她索性小声与鬼面内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奴叫不流。”内侍说得轻松。
“不流?”名字真怪,荀为霜莫名不喜欢这个名字,她喜欢“谢疏”这样的名字,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像林上寒月、风携疏香……罢了。
“主子?”内侍侧头,脚步顿了一下,荀为霜被绳子扫得鼻子痒,她拍拍内侍肩膀示意放她下来。
锦城从没办过子时举行的祭祀,祭坛周边聚了不少人,官兵死死围住祭坛,见秦沅心她们来,恭敬得让道跪拜。
不远处,巨大的圆形祭坛中间掏出百丈宽的深坑,一群戴着鬼面画上蛇皮的夷族人在跳妖异的祭舞,燃烧的篝火上,百鸟羽毛灰烬随风盘旋。
正南方,一大两小三顶明黄帷帐在大片迎风飘飞的白幡中显得格格不入,几声凄厉嘶叫打碎热闹的假面,一群乌鸦在西北方的枯树上虎视眈眈等着祭坛上的盛筵。
迎面走来一个未戴面具的老太监,他提着灯笼向秦沅心躬身行礼:“公主殿下,圣上召见。”
这应该是秦沅心第一次见她的亲生父亲,荀为霜颠簸几步走到秦沅心身边,她伸手触到了秦沅心发抖的手:“沅心,我陪你去。”
老太监向荀为霜行了个礼:“荀姑娘您能陪着殿下进去,这位……恐怕不行。”
荀为霜顺着老太监目光看去,不流影子似得笔直站在她身后,她不禁觉得好笑,摆手道:“你退下吧。”
“是,主子万事小心。”话虽是对着秦沅心说得,可秦沅心正望着那片明黄发呆,面具转向荀为霜,不流微一颔首,转身走进夜色里。
秦沅心搀紧荀为霜不远不近地跟着老太监,明黄帷帐越来越近,秦沅心缓缓开口:“母妃从未主动提起父皇,直到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世,那天,她在病床上叮嘱我,若父皇派人来接我,不要独自回宫,”她回握荀为霜的手,“我从没期待过,但他今日来了。”
荀为霜明白岑照冰为何不让她单独回宫,也大概明白她死前为何安排自己做秦沅心的伴读,可她实在不忍让秦沅心不曾拥有这短暂且高兴的期待,她沉默着没有答话。
“……圣上,臣妾肚子里要揣两个,不,揣三个!圣上说好不好啊……”帐中传来娇媚的女音,秦沅心听得清清楚楚。她还听到她的父亲喘着粗气说:“……多了怕爱妃累,今晚祭祀求神保佑爱妃生两个,一个太子一个公主,朕要儿女双全……”“谁要当太子?臣妾不要臣妾的儿子当太子,那福气给皇后的儿子女儿去。”爱妃最识大体……”
“别听了。”秦沅心木然立在帐外,荀为霜伸手捂住秦沅心的耳朵。
老太监站在帐外通报:“圣上,公主和荀姑娘到了。”
“让她们上来。”皇帝换了一副君主口吻。
秦沅心与荀为霜一步步迈上铺着血红长毯的阶梯,帷帐内烛火昏暗,四十有余的皇帝揽着一女子靠在龙椅上。借烛光看清女子样貌,秦沅心站在原地如遭雷劈,她虽气质靡丽惑人,但她的脸与自己母妃岑照冰的脸足有九分相像。
秦沅心收不住眼中的惊愕,皇帝笑得压不住脸上的褶子,他洋洋得意昏了头,甚至对秦沅心摆出两分慈父的样子:“这是鸾贵妃,快来拜见你母妃。”
“我母妃今日正头七。”秦沅心被这话砸得眼睛酸,行礼的手抖得厉害。
懒懒斜倚在龙椅上的鸾贵妃开口给皇帝递了个台阶:“公主还小,臣妾不会将她的话放心上,圣上答应臣妾的可不能忘。”皇帝目光阴沉地看着秦沅心,安抚似得拍了两下她的腿。
被忤逆了自然不悦,荀为霜没什么好怕的,她顶着皇帝怒气道:“荀为霜拜见皇上。”
“荀为霜,朕知道你,小时候把大皇子打趴下那个,德妃给公主找了个好伴。”一句话说得不像夸也不像贬,荀为霜没打算接话茬,若皇帝不提她早已将此事忘了。
“沅心此次下山还有一事求皇上。”秦沅心抢在荀为霜出声前再次接话,她声音坚定:“希望皇上改换祭祀所用祭品,即便是死囚,也该按律法处刑。”
嗵——
桌上一沓未批的奏折被皇帝大袖一摆扫下桌,鸾贵妃悄悄起身带着侍女进了后室。荀为霜抬头看,老态已生的眼睛盯向秦沅心的视线中混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厌恶,皇帝拿起贯耳瓶中的箭指着秦沅心问:“你可知朕此次来除了祭祀还有什么目的?”
“不知。”秦沅心答得利落。
“德妃不识大体擅自离宫生下你,如今她死了,朕自是应该接自己的血脉回去,”皇帝说毕,语气捎带威胁道:“你方才的话,是宁愿不回宫也要给死囚求情的意思?”
早知如此,今日不如不下山,秦沅心嘴角挂上冷笑:“是,也不是,秦沅心是不愿回宫,却不是为死囚求情。处以何刑罚自有刑部律法判断,把囚犯交给外族人处置,陛下是否有些不把臣民当人了?还是说我澧朝国事和你秦家家事需要夷族外人来当阎罗判忠奸?”
秦沅心这张脸与岑照冰只有五分像,可说话做事学了个十成十,皇帝手中的箭扔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掉在地上,恰巧老太监进来通报:“圣上,子时还有两刻就到了,大祭司问何时开始仪式?”
“滚出去!都滚出去!”火上浇油,烧得皇帝捂住心口大喘气,老太监忙拿出柜子里夷族新献上的灵药给皇帝吃。
秦沅心未管他,扫了一眼脚下的奏折转身就走,荀为霜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心里极为舒坦,她早料到这皇帝说不出好话,也说不赢秦沅心,毕竟,养大秦沅心的是那个写下“蜉蝣一命,何惧命定”的天之骄女岑照冰。
出了帐,荀为霜拉住秦沅心边走边小声说话,她说到和李玄洲在城西发生的事:“那两个人说汪大人抓了流民充当死囚,沅心,你还有办法吗?”
秦沅心摇摇头:“我没有办法,但宋大人也许有。”
……
见完宋大人,荀为霜跟着秦沅心坐回公主帐中。
子时二刻,月亮短暂从乌云中亮出全貌。几顶帷帐敞开帘子,皇帝正襟危坐,冷眼看着远处推搡的百姓,贵妃还是柔柔歪在龙椅上,祭坛上的人被驱散,荀为霜一眼看到那个叫“不流”的内侍正穿过人群走来。
枯树下,枯瘦祭司站在神台上取下吊诡的蛇面,他举杖祷告:“咦兮巳蛇尊灵——启以母体孕力,授予父体精灵——”
细长污脏的指甲猛得抓上篝火里熊熊燃烧的柴木,没了毛发的人头血淋淋的挂在快要被烤化的蛇皮上,祭司面对月亮挥舞手上的火焰,腹腔发出低沉呐喊:“巳神——!巳神!”
“嘎啊——”鸦群煽动翅膀飞离枯树,祭司拿起脚下的陶罐,枯骨在摇晃中剐蹭陶罐内壁,声音渐渐融入鸦群的尖叫。
荀为霜听得心惊,无暇去顾身上掉落的大氅。
十二副祭袍在尖叫中依次苏醒,空洞的眼神在青铜蛇面掩护下缠上荀为霜的脸,骨哨一响,骨骼错位的声音无限在耳边放大,青铜蛇面下的人脖颈以非人角度扭转,诡异的蛇面从蛇信处的裂缝开始裂至耳根!
“它在笑。”荀为霜鼻间仿佛出现血的焦腥味,她低头欲呕,身后来人递上一张面纱,荀为霜回头,鬼面内侍站在身后沉默地远眺神台。
“不流在想什么?”荀为霜问。
“奴在想,这场祭祀在祈祷什么。”
荀为霜无法探知鬼面下的情绪,她又凝神听祭司在说什么。
祭司跪坐在地上,用乌鸦断羽撕裂死人头上的暗红斑驳皮肤。
“巳神!愿以生人——求祢佑大澧百年国运,千岁太平!”
“……佑圣上万世荣华!”
狗皇帝,赶紧去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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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祭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