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
齐叙意识到自己说什么时猛得瞳孔骤缩,他不敢看季见清作何感想,拂开门边的手失魂落魄地跑入夜幕。
失了阻碍,月光笼上季见清苍白的脸,他看着少年跌跌撞撞的背影消失在高墙后,强撑的躯体顺门框滑下。院中又起了风,陪他挺过春天的玉兰飘下最后一瓣花叶,兜兜转转飞到他手中,仿佛在问他:“不会难过吗?”
季见清露出一丝疲惫的笑:“他在痛苦,证明这个世界我来过,不是吗?”
小院的寂寥好像与山庄中其他人无关,岛心湖传来响亮的丝竹声,碧水弟子放下晚课,在管事那揽了杂活在人群中穿梭,早早来庆贺的宾客们三五成群寒暄问好。
当然也有被晾在一边无人招呼的小门派,比如只来了三个人的神姝峰。
“师姐,奚……她来了之后就没说过话,要不要问问她盘算得如何?”华妙折下一枝盛放的玉兰放在唇边作势嗅闻,被夜风吹进喉咙的花粉呛住,一时咳得脸色发紫,忙伸手胡乱攀扯边上的人。
嘴中突然被人推入一颗药丸,华妙看清是谁后鬼使神差地吞了药丸,她问那位神秘的“奚清雪”:“什么丸药?甜滋滋的。”
“糖豆罢了。”
女子眉稍微挑,周围扫来几道打量的目光,说来也怪,她容貌偏清雅,眉眼不算出众,周身气质配利落的白却极为合适。
厅里突然涌进二十多个青年,皆穿藏蓝麂皮外袍,肩颈绣赤色鹰羽,远看仿佛有展翅的鹰停在肩头,厚底马靴齐齐踩地,发出极有规律的“啪嗒啪嗒”声,人群被这气势摄住,看清来人后,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小声议论。
华妙一时忘了自己要找南乔,跟荀为霜搭话:“奇怪,季庄主怎么请了赤羽营的,”她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荀为霜听不见,费劲得垫脚凑到荀为霜颈边,“赤羽营在神姝峰脚下,靠雪洲那侧的守军,喏,那就是他们少将,索朗。”
荀为霜循声看去,为首青年眉眼深邃,一身皮衣,头戴金冠脚踏穿金皮靴,身后还背着一张硕大的金弓,他打量一圈,见没人迎接,径直走到正位坐下。
一黑衣少年上前阻拦,浓黑的眉紧锁:“客人坐在此处不妥,请移步到客座。”
“你是何人?叫季鸣出来。”索朗声音浑厚,震得厅里迅速安静下来。
“庄主座下大弟子,齐叙。”
“姓齐?”索朗像看什么好玩的物件一般看着齐叙,“你是季鸣定下得少庄主?”
齐叙垂下的眼睫瞬间抬起,抱拳的手缓缓松开,略颤抖的手臂绷出狰狞的轮廓,他抬头,丝毫未掩饰语气中的杀意:“对不速之客,碧水山庄有得是迎接的手段。”
只此一句话,厅里温度骤降。
索朗像寻到猎物的鹰,他紧盯着齐叙起身,抬手放下背后的弓箭,崩紧手腕处皮绑带:“这话理当让被季鸣屠杀的冤魂说,少年人,若你的养父是吃人的恶鬼,你还会做碧水山庄最忠诚的狗吗?”
齐叙眸光闪烁,他下意识地出声辩驳:“无凭无据,你为何要散播谣言?”
“他若问心无愧,何必避世数年?雪洲少见你这样忠心的狗,怕不是季鸣烧杀抢掠时你在打前锋?”
“找死!”齐叙额角青筋蹦起,一个起势出剑劈向索朗,索朗抬腕格挡,剑身从铁护腕侧擦过带起一丝火星,人群一片哗然。
索朗倏然笑道:“碧水剑道不过尔尔,当年能从众多势力中雄起,定是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
心火烧得齐叙手腕调转剑刃又攻向索朗的肩,索朗瞅准他心绪不稳,回身一拳震得他手腕不住地抽搐,手上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啊——”齐叙疼得像被抽了手筋,躺在地上不住的颤抖。
索朗斜觑了一眼手下败将,对一旁的拔剑作势攻击的碧水弟子道:“还有何人想跟我赤羽营动手?尽管来!”
荀为霜看得入神,她心道:“齐叙天赋不错,就是尽学了些花架子招式,若季鸣未对弟子藏拙,那碧水山庄应是从上一代传承时就歪了,反观赤羽营,招式讲究得是军中那套近身搏杀,可问题是,就算作恶,季鸣怎么会想不开冒犯到军中呢?”
正想着,窸窸窣窣的人群开出一条道,一人带着苍老的管事从门口负手走来,白衣上卷叶苍叶,乌发半束,行容端得是君子无双,可惜脸上覆了一张丑陋的鬼面:“索少将,今日真是好大的威风。”
荀为霜背在身后的手蓦地打了个响指,她唇角微抬,凝神冷眼看着谢不流人模狗样地表演。
身后那位满脸烧伤疤痕的老管事出来乐呵呵唱红脸:“碧水弟子无礼,客人莫怪!齐叙,还不滚下去!”
黑衣登时多了一个清晰的脚印,齐叙被管事踹得又摔倒在地,他用剑支起身体,鲜血从张开的嘴边滑出,他似是想争辩些什么,老管事威胁一般看着他,生生逼得他住嘴。
索朗转过身,上下扫视一番谢不流,语气中略有戏谑:“来都来了,为何藏头露尾?难道我与阁下见过?”
谢不流身高与索朗相差无几,与索朗身上的皮裘相比,一身白衣略显单薄,他下巴微抬,执扇站在索朗面前,张扬的鬼面闪过一道寒芒:“索少将慎言,朝中正是新旧接替之时,若少将今日莽撞,回营恐怕不好交代。”
“哈,碧水山庄什么时候落魄到要依附朝中势力了,”索朗的话听不出什么情绪,他余光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埋伏,试探道:“我来寻仇,阁下是要为季鸣做保了?”
“并非,只是好奇。”折扇遮了半张鬼脸,谢不流偏头,调笑般打太极。
“让开。”二人距离又拉近一步。
“威胁我?”摇扇的手顿住,几根头发擦过扇边瞬间被斩断,谢不流声线发冷,“若我动手,你与他们可没什么活路。”
“索某不在乎阁下有何目的,也从不惧怕出手!”说话间,索朗伸手袭向谢不流命门,“阁下有什么底牌尽管使出来!”
谢不流旋步躲开,他身法迅捷,索朗几次快要突袭击命门都被他躲开。
面具后的人耐性极好,见索朗被牵制得招式越来越乱,他诡笑道:“大澧的小将实力一茬不如一茬,索性换换吧。”
指尖按动折扇机关,扇面合并后两端伸出一个手掌长的锋利刀刃,手腕翻转间刀刃旋做斩风的刃轮,气劲逼得索朗退后几步。
旁边人堆中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荀为霜听到那人压低声议论:“这人招数够邪门,听他话感觉对朝廷还挺了解,难道他是朝廷里的?”
边上那人含糊回话:“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我倒是好奇索少将和季鸣有什么仇,怎么赶巧在今天寻仇。”
“是啊……这也太巧了点,不过,打成这样季鸣都没出来,朱府主,你说这礼是不是送值了!”
“锵——”
兵器撞击的声音打断二人说话,荀为霜回神,场上二人第一轮胜负有了区分。谢不流实力不弱,他除了衣襟略有凌乱外身上没什么醒目伤痕,反观索朗,大腿和手腕上方多了几条见血的刀痕。
谢不流嫌恶地看了一眼双刃上黏稠的血,分辨不出谢不流到底是在藏拙还是单纯厌恶血,他似是改变了主意,抬脚踏开索朗的拳,借力后退五步远,朝身后挥手冷声道:“去,抓活的。”
门后突然杀出数名着碧水山庄服制的高手,索朗挥手,他身后的军士一哄而上,刀剑相接战做一团。
荀为霜藏在袖中的软剑安分缩回去,对于谢不流,她足有九分的疑问,只要此人宿在山庄里,便是没有机会她也能造个机会。局势混乱间,不少客人窃窃私语,谈论重点不外乎是猜测谢不流到底是谁以及季鸣为何放权给他。
暗香混杂血腥味充斥整个大厅,谢不流抬腿向门外走去,夜风吹得大红垂帘飘荡,他扯下一片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沾染的鲜血。
待夺目的白从深沉的红里闪过融入暮色,荀为霜方回神,想起许久未出声的华妙和南乔,她心道不好,猛然回头,身后果真少了两个人。
荀为霜目光逡巡一圈也未见二人的影子,思忖须臾,盯上了角落里的落魄少年。
……
碧水山庄建筑错落,院落之间大多以过廊连接,鸟瞰难以分辨哪些是主院,况且有不少宾客暂居,除了与水域交接的地方,山庄内灯火通明鲜有暗角。荀为霜搜寻一番,顺道废了一番功夫把齐叙绑到偏僻的曲水亭。
“你到底是谁?神姝峰以梅花针立派,我从未见过神姝峰有谁用软剑!”
荀为霜刚把齐叙嘴里的抹布取出便挨他劈头盖脸一顿质问,她把剑放在齐叙颈边:“是吗?那你今日见过了。”
齐叙:“妖女!即便你打死我……呜呜呜!”
荀为霜皱眉,凭心而论,她不喜欢被叫做妖女,动手又把抹布塞进齐叙嘴里:“是个硬骨头,你不好奇季鸣为何一直不出面吗?”
齐叙:“……”
荀为霜颇为满意,她挪开踩着少年衣襟的脚,拍拍齐叙肩膀:“只是让你帮忙找庄主罢了,算不上背叛。”
齐叙抬头,驴一般地溢出两声叫唤:“呜呜。”
荀为霜眸光微顿,她挥去脑中不合时宜的脸,沉默地扯出抹布。
“自去年起,庄主不再见外人,有事只让人传话,他养病的地方只有……身边人知道。”血丝蛛网一般占据了大半眼白,说毕,齐叙颓丧低头。
话说得不算滴水不漏,荀为霜敏锐地抓住重点:“演得不错,你们少庄主在哪?”
“休想知道!”齐叙出其不意地滚入湖中,霎时水花四溅,水中鱼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其间还透出一丝铁锈味。
侧身躲过水花,仓促中荀为霜手中银丝顷刻甩出勾住少年的脚,水下的人却乱中借水下的铁钩划破丝线,鱼一般奋力钻向浑浊发灰的水底。
荀为霜目光灼灼地盯着水底隐约露出的物件,她抽出盘踞在手臂上的软剑,运气旋步朝水面爆出一击,剑气似有生命,悄无声息地穿过水面游进水底,电光火石间,炸得水底传出“砰——”的一声巨响,连带着水面劈出两堵水墙!
水底一览无余,除惊恐的齐叙外,还有有锈腐的兵器、散落的机关,以及不少缠着水草的青黑人骨。
“不上来?”荀为霜说着,视线定格在其中一具尚且粘存着许多血肉的人骨上。
软剑收了劲道,水墙闭合崩得齐叙猛喝一口脏水,他扑腾几下,进退两难地抱住亭下立柱:“与我无关!方圆一里平时根本没人来。”
几近崩溃的喊叫令荀为霜眯起清亮的眼睛,她倚在亭边擦拭软剑上的污垢,问:“你所忠诚的,到底是季鸣,还是碧水山庄的庄主之位?”
齐叙沉默。
“承认真实的**真难,”荀为霜自顾自接话,沁凉的女声被风吹得悠远,“若我给你个机会接手碧水山庄呢?”
她没有急于让齐叙回答,抬头眺望远处,各院落内的灯火熄灭了大半,月光覆盖下,着墨的翠色山庄像长满浮藻的死水潭,任何蜉蝣游动都会打破脆弱的沉寂。
“我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