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阳毒得能晒化柏油路,地面蒸腾的热气裹着汽车尾气扑在脸上。
随身背着背包的林飒飒被外婆拽着胳膊往前走时,裤兜里那枚刚完工的窗棂银坠正硌得掌心发疼 —— 不是尖锐的疼,是钝钝的、带着金属凉意的硌,像揣了块刚从锻打炉里拎出来的银片,烫着她那点不肯低头的倔强。
“你都二十六了!隔壁张阿姨的儿子,体制内在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副科级了!人家照片发过来我看了八遍,西装革履的,一看就稳重踏实!”
林飒飒左手撑着碎花伞,伞荫大多留给外婆,伞柄硌得手腕发酸。
外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声音压得低却字字炸雷,“今天要是不成,我就把你那个破网店关了,银锤子没收,摆摊的竹架子全捐到废品站去!”
林飒飒翻了个白眼,右手往裤兜里又攥了攥。
银坠的窗棂纹路是她照着外婆家老巷的青砖刻的,上周熬了三个通宵,银片退火时没掌握好火候,指尖被溅出的火星烫了个水泡,现在结痂的地方还隐隐发疼。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沾着木屑和银粉的马丁靴,鞋边还沾着昨晚收摊时蹭的水泥灰,再抬头瞅见眼前 “听雨轩” 茶馆的朱红大门 —— 门楣上雕着缠枝莲,挂着块烫金的 “良缘坊” 牌匾,底下串着的成对红绳灯笼晃悠悠的,映得她浑身不自在。
这地方,连空气都透着 “门当户对” 的拘谨,跟她每天待的城中村夜市格格不入。
可她没得选。
既不愿违背外婆的心意,更不敢失去自己坚守的事业。亲情与事业的双重裹挟下,被迫妥协相亲,实属无奈。
进到内部,收起阳伞,林飒飒右手再次伸进裤兜,攥着银坠,却直接被外婆拉住左手来到靠窗的一张八仙桌旁。
对面已然落座的,想必就是外婆提到的相亲对象母子了。
张阿姨穿了件香奈儿 logo 的仿款连衣裙,拎着个印满 LV 图案的托特包,看见林飒飒进来,眼神跟扫描仪似的从上到下扫了三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哎哟,林阿姨,这就是你孙女啊?穿成这样来相亲?工装裤、马丁靴,一点女人味都没有,身上还沾着灰,工地下班顺路来的吧?”
她儿子西装笔挺,鼻梁上架着副金边眼镜,手指在茶杯沿转了两圈,轻飘飘一句:“听说你是做手工艺的?是不是赚不到钱才这么拼命?我上次路过城中村夜市,好像看见你那摊子了,旁边就是炸串摊吧?一股子油烟味,廉价得很。以我的身份和社会地位,你怎么配得上?”
空气像被冻住了。
林飒飒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结痂的水泡被按得发疼,疼得她脑子反而清醒了。
她缓缓抽出攥着银坠的手,指尖因为用力,指节泛白,金属冷光在灯笼暖光下一闪,映得张阿姨母子的脸色更难看。
“我这银坠,999 足银,锤纹没打磨平,是特意留的 —— 每道痕迹都是手工锻打时的呼吸节奏,一锤是一锤的劲,多一下少一下都不行。”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目光落在相亲男手腕的机械表上,“你戴的这款表,3000块量产货,表盘是模具压的,表带是机器缝的,机器货能比得上我这一条纹理的活气吗?”
张阿姨倒吸一口凉气,拍着桌子站起来:“反了天了!现在的小姑娘,脾气比火药还冲!难怪嫁不出去!”
林外婆急得直拍腿:“飒飒!少说两句!人家是好意……”
“好意?” 林飒飒打断她,心里那点委屈混着做银饰的辛苦翻涌上来,眼眶有点发热,却硬是憋了回去,“把我当廉价货挑,还叫好意?”
她转身就走,推开茶馆门的瞬间,热浪裹着巷子里的声音涌进来 —— 收废品的喇叭声、“收旧冰箱、旧电视”、孩童追逐的笑闹声,还有远处夜市摊主的吆喝“烤肠五块两根”。
这些烟火气本该让她安心,可此刻,她却觉得鼻子发酸,好像这半年来熬夜做银饰、被城管追着收摊、被顾客质疑 “是不是假银” 的委屈,全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
“凭什么?!我一个独立的女生,一手锻银工艺,我就不信,不相亲还就找不到男朋友了?就算路边随便捡个男的,都比里面这位强。”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茶馆外花坛边上的一个男人,便像钉在了那里似的。
他坐在水泥花坛上,背靠着爬满褪色爬山虎的砖墙,低头在速写本上涂画。
穿的是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块浅褐色的印子,像是常年握工具磨出来的。
他正用笔细细描摹纸上的图案 —— 是张皮影纹样,林飒飒一眼就认出来,是《三打白骨精》里孙悟空的造型,金箍棒的线条刻得凌厉,连虎皮裙的褶皱都画得细致。
而小指和无名指的指缝还夹着一支泛着冷光的錾刻刀,那刀 —— 林飒飒忽然瞳孔一缩。
陈记银坊的限量款,总共只出过三十把,刀柄内侧刻着编号。上周她蹲了三天直播间,才抢到最后一把,花了半个月收入。
刀柄是老檀木的,握久了会泛出温润的包浆,而此刻,这个陌生男人随意夹在指缝,刀刃上还留着细微的磨损痕迹,显然是常用的,不是摆看的装饰。
更让她心头一震的,是他的神情 —— 专注、沉静,眉眼低垂,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竟与她通宵锻银时,银锤敲在银片上的 “叮叮” 声,莫名地合了拍。
她想起自己凌晨三点在出租屋,就着台灯敲银片的样子,整个屋子只有银锤的声音,孤独得像只有自己守着老手艺。
而眼前这个男人,明明是坐在喧闹的街角花坛,却像活在另一个安静的世界里,和她一样,把心思全扎进了手总的 “活计” 里。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了出去。
“你好!我叫林飒飒。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男人黑眸抬起来,目光先落在她被拽得发皱的工装裤兜上,又缓缓移到她泛红的耳尖,第一句话却是:
“林小姐,你口袋…… 有银料碎屑。”
林飒飒一怔,低头看去,工装裤右兜边缘沾着一星银灰粉末,是早上装银坠时蹭上的。
他的目光又移到她手中那枚没来得及收起的银坠上,指尖轻轻碰了碰锤纹,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了,忽然轻声说:“陈记银坊的老料,含银量偏高,延展性好,但脆,锻打超过三百锤容易裂。你这枚…… 边缘带点暖黄,至少多敲了几十下收劲吧?”
林飒飒呼吸一顿,手指下意识摩挲着银坠的棱角。
没人知道这个锤纹的细节。
连外婆都只知道她 “做银饰”,不知道她为了让锤纹更有层次,对着银片敲了一遍又一遍,手指酸得握不住锤;也不知道她为了避开裂纹,特意在三百锤后放慢速度,一下下找力道。
她盯着他,嗓音有点发哑:“你怎么会…… 认识这刀?还懂银料?”
顾言之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她脸上沾着的一点银粉上 —— 那点银粉在她颧骨下方,像不小心蹭上的星光,有点可爱。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块浅灰色的工具布,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湿巾递过去,湿巾包装上印着小小的竹编纹,是手工绣的,不是机器印的。
“你这里有点银粉。”他温柔指着自己的颧骨对应位置提醒林飒飒,声音很轻,像风吹过速写本的纸页。
“因为,上周我也去陈记银坊了,没买到最后一把錾刻刀 —— 老板说,被一个穿工装裤、走路带风的姑娘买走了,还说那姑娘眼睛亮,一看就是懂行的。”
林飒飒的心跳漏了一拍,虽然自己背包里也有纸巾,但接过带着点凉意的湿巾,贴在发烫的指尖上,还是很舒服。小心擦拭掉脸上的银粉,顺口说了声,“谢谢!”她心里明白,这声谢,远不只为了他的湿巾。
“不用谢!我叫顾言之。有什么可以帮你的?”顾言之似乎并不排斥伸出援手。
林飒飒趁机将被迫相亲却被对方嘲讽的事简单说明,“顾先生,可以请你帮忙临时当个挡箭牌吗?”她一脸期待地央求道。
顾言之饶有兴致地看向面前这位陌生又令人好奇的女生,坦然地微笑点头,表示答应。他收起速写本,那支陈记银坊的錾刻刀被他夹在指间轻轻一转,便稳稳插进背包侧袋。
林飒飒喜出望外,一把将顾言之从花坛拽起来往茶馆里走,力道没控制好,男人的眼镜滑到鼻尖,差点脱手掉在花坛的泥土里。
“外婆!”她声音响亮得整条街都能听见,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冲动,“这是我男朋友顾言之!我们在一起一年了!之前没说,是怕你催婚催得更急!”
顾言之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扶住眼镜,
外婆本来要追出来,忽听外孙女这么一喊,一脸惊喜:“哎哟!是小顾啊,你就是飒飒常跟我提的那个……男朋友?”
林飒飒:“…… 我没提过。”
顾言之却已自然地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得像真的认识很久:“嗯,最近在做一个老手艺相关的项目,忙得没来得及正式拜访外婆。” 他说着,还微微欠了欠身,态度恭敬,却并不显刻意。
他转头看向林飒飒,镜片后的目光温润,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不过,以后会常来的,正好跟飒飒多学学银饰的手艺。”
张阿姨在一旁冷笑,抱着胳膊打量顾言之:“有男朋友还出来相亲?!把我们当什么啦?”
外婆赶紧打圆场,“哎呀,她姨呀,不好意思啊,看我一把年纪了,忘了我外孙女提过她有男朋友的事了。这事都怪我!”
“哼,这小伙子看着倒是斯文,就是太瘦弱了,风一吹就倒似的,一看就是没担当的,像个受气包,跟你家这丫头泼辣的性子一点也不搭!”张阿姨一脸鄙夷地看向顾言之,毫不避及在场人的面子。
顾言之闻言,没生气,反而伸手,从林飒飒手中轻轻接过那枚银坠,对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端详。阳光透过银坠的窗棂纹路,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影子,像老巷里的光斑。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双手将银坠递还给林飒飒,动作郑重得像在递一件珍宝。
“我们飒飒的性子,不是泼辣,是护着自己的手艺。” 他语气温和,却字字铿锵,“这枚窗棂纹银坠,用的是传统榫卯结构简化的纹样,窗棂的交叉处,没有焊接口,全靠银料的延展性咬合;手工抛光时换了粗砂、中砂、细砂三种纸,过渡得比机器还自然,光晕层次分明。市面上那些用电铸模板做的银饰,看着亮,却没这股子活气,连这件作品的影子都追不上。”
茶馆内忽然静了下来,只有巷子里的喇叭声还在远远地响。
林飒飒捏着那枚银坠,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过来,却莫名地暖了心。
她这辈子做银饰,听过最多的话是“手工的不值钱”、“机器做的更亮”,还是第一次有人把她的银坠当成 “作品”,说得这么细致,这么懂她藏在银坠里的心思。
她喉咙有点发紧,嘴上却还是硬邦邦的:“算你有眼光。”
可心跳,早已乱了节拍,像她第一次锻打银片时,没控制好力道,银锤敲在铁砧上,“咚咚” 地响。
夕阳斜射,照见顾言之衬衫第二颗扣子松开一线,露出锁骨处一道浅淡的旧疤,像是被工具划伤的;也照见她掌心那枚银坠,锤纹里的细碎银粉在光下闪烁,仿佛真的活了过来。
张阿姨母子没再说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拎着包悻悻地走了。那相亲男路过顾言之身边时,还想要故意撞他一下,却被他稳稳地避开了。
外婆却在一旁乐呵,拉着顾言之问东问西,从 “家在哪里” 问到 “喜欢吃什么菜”,絮絮叨叨的,像真的在查未来外孙女婿的底细。
林飒飒站在一旁,看着顾言之耐心地回答外婆的问题,偶尔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笑意,忽然觉得,刚才那场尴尬的相亲,好像也没那么糟。
至少,她捡到了一个…… 懂她银饰的人。
忽然,林飒飒貌似想到了什么,回过神来,不待顾言之反应过来,又急匆匆地拽着他往外走,扔下一句:“外婆,我们有事先走啦!伞留给你,你待会儿自己先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