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纳征的日子到了,赵老太爷似乎心情不错,早早地梳洗停当,吃了早餐,便在厅堂里候着。
尽管吴管家一直在跟他说周家离得远,怕是不能这么早到,不如先歇息一阵,但他依旧在那儿侯着。
他今日精神似乎格外饱满,神情也怡然自得,手中捏一壶茶,时不时地咂摸一口,就这么慢慢地品着,等着。
张庐升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觉得如获新生般,虽然这个如获新生属于擎男,不过都一样,像自己这种说不定哪天就入土的人,现在最关注的便是后代的安危,况且自己只有擎男这唯一的血脉,擎男好,便一切都好。
更重要的是,在如获新生的基础上,他又多了一份喜出望外——张庐升竟然允许擎男知道有关他的所有事。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把擎男当成了自己人。
压在自己心头多年的秘密,终于有一个人可以一吐为快,这不仅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解脱。
约摸巳时三刻,从门外传来一声喧腾,媒婆扯着大嗓子喊道:“赵太老爷,给您道喜了。”
吴管家领着媒婆进了厅堂,身后跟着两个挑担的小工。
小工们卸了扁担,将聘礼悉数码在地上。
赵老太爷抬眼瞧去,这聘礼着实有点儿——少了些。
吴管家将礼书呈上,赵老太爷用手端着老远,眯起了眼:
礼银,30块银元;
首饰,金镯两个;
布料,五匹;
聘饼,五斤;
白酒,两坛;
茶叶,若干;
海味,若干;
生果,若干;
香烛,炮仗……
赵老太爷一抹额头,自言自语着 :“丫头平日里也不像是没有心眼的傻闺女啊。”
媒婆没听清,“啊”了一声。
赵老太爷问 :“他们周家没来什么人吗?”
媒婆想了想: “老太爷,有件事儿得跟您汇报一声。周家依着纳吉的规矩把大小姐的生辰八字放到了祠堂,结果亲家母有一天去弟媳家,在路上狠狠摔了一跤,把腿弄折了,现还在家躺着呢。
“亲家母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笃信老一辈的规矩,这纳吉出了事故,她心头难免犯嘀咕。所以请了位大仙化解,大仙说了,纳吉要尽量从简,方能逢凶化吉,就如同小儿起个贱名,好养活……”
赵老太爷脸一沉,把礼书往桌上一拍: “这哪来的半瓶子咣当的大仙!”
媒婆忙去接话:“不过亲家母说了,您放心,小姐嫁过去定会好生对待,吃穿不愁的。姑爷本来是要来的,这不亲家母腿脚不便,他也离不开,托我一定要解释清楚,姑爷对小姐那是真真儿地坚定不移,真心一片啊。“
“哼,还没过门呢,先别姑爷姑爷的。”赵老太爷依旧沉着脸。
“是是是。”媒婆乖乖地回着话。
老太爷示意了一下管家,吴管家立马将提前准备好的一袋子银元交到了媒婆手里:“这是我们老爷许你的,老爷说了,无论婚事成不成,这些都是你的,放心拿着便是。”
媒婆麻利的接下,喜笑颜开的用手掂了掂,似乎比预期的沉了不少,遂道:“早就听说老太爷大方,果然名不虚传,这就多谢老太爷了。”
“孙婆子,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周家可有退婚之意?”
“啊?……这,从何说起啊?仅仅是纳吉出了点小变故,不至于,他们家好不容易攀上这么好的亲事,怎么可能会退婚呢?您家不仅是家境好,关键您老太爷和大小姐人也好,这到处打听打听,多少人家受过你们家的恩惠。
“而且家里就大小姐一个,这句不好听的,到时候的家产不全便宜了他们,这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不过,老太爷,看在这么多年乡里相亲的份上,您家的佃户也有很多都是我说的媒,我说说我自己的想法。”
“但说无妨。”赵老太爷道。
“今儿个这事,周家这么做,无外乎是想少掏点银钱,他们家也不是什么富门大户,而且说实在的,与您家相比确实是差了些,想让他们多拿,也拿不出来。
“至于纳吉时摔断了腿是真是假,都不一定,说不定只是个由头罢了,如此他们既全了体面,又可随了心意。我毕竟见得多了,这种事情也是有的。
“老太爷,我可是给您掏了心窝子,按理说我这媒婆是不应该说这些话的。我王婆一早就想给您说份好亲的,怎奈您说大小姐自己相中了人。要说周公子本人倒也无甚不好,
可是他家自祖辈父辈各门亲戚中多出风评不良之辈,那些个当婆婆的也大都尖酸泼辣,老太爷,您也应该是打听过的。”
赵老太爷捋了捋那还不算长,也还没有全白的胡须: “我知道,你也是诚心,咱们翊县的媒婆你是最有良心的。若这周家也是良善之家,诚心待人,我也必不会在意他们有没有钱粮,有没有什么出身,若他们真做得过分,这门婚事也不是不能作罢。”
老人家不免又为孙女感到深深的不安起来:擎男啊擎男,你以为你能把周景怀从那样的环境中拉出来?怕只怕你不能把他拉出火坑,反倒被人填了一抔土又一抔土,深深地埋了进去。
“这些东西我先放在这儿,烦请你回去跟他们回个话,你就说你来的时候小姐出门还未回,收不收,等她回来再定。”
“这个……”媒婆略显犹豫,最后一拍胸脯,笑道,“好,我孙婆子舍命为君子,一定给您把话带到。”
赵老太爷送媒婆出了门,便着急跟着吴管家去了城东六里头街外的地头上,春种开始了,他定是看地看种子去了。
擎男刚才一直躲在大堂西窗外,听了个七七八八也算明白,正在感慨之际,倏地一个声音吓了自己一跳。
“这么点儿东西,就把自己卖了?”
擎男循声望去,有一人正骑在墙头上,一脸得意,原来是那日绑了自己的尉迟征,他竟然还敢来扒自己家的墙头。
“知道的你是视钱财如粪土,不知道的还以为赵老太爷家的孙女是个傻子,愁得没人要呢。”尉迟征继续道。
“你在那儿胡说什么。”擎男斜睨了一眼,手指着墙头。
“让我想想,你既然不看重门第出身,也不看中钱财,那你看中了他哪点?难不成那周家公子是天仙下凡,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你能不能长点出息。”尉迟征依旧喋喋不休,“说真的,要是这些你都不在乎,嫁给土匪也不错,若是哪天土匪称王称霸了,你就是皇后娘娘。”
“你说什么呢?有本事你下来。”
“好,我下来了。”尉迟征说着就要翻身跳下来。
“别,你从外面下,你等着。”
擎男呼呼地往大门外跑去,刚推开门,尉迟征便两手叉腰,身姿挺拔地树立在门口:“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看看,你看我怎么样?是不是比周公子强些?”
擎男闻声气不打一处来:“好好好,你强,你得配天上的天仙,我呢,就不打扰你找天仙了,告辞!”
擎男说着出了大门,往巷口走去。
“哎,你去哪儿?别不说话啊,我呢是话糙理不糙,你好好想想,我说的是不是都是肺腑之言?”
擎男只管呼呼地往前走,也不答话,也不回头,尉迟征紧紧跟在身后。
说实话她现在心情确实不好,今天周景怀没有来,而且,她听到媒婆和爷爷那样议论周家,她一直都很有信心,能跟周景怀一起面对各种难题,只要两个人的心在一起,一起努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你真生气了吗,是气周家还是气我?你要是气周家,那大可不必,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反正都没有过门儿,随时可以解除婚约。你要是气我,那更大可不必,反正你要打要骂,我都受着,绝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擎男突然停了脚。
这个尉迟征,今天不请自来,如此也好。
那天的事情发生的都太过突然,如今细细想来一切都有些蹊跷。不管怎样,一定要先搞清楚他的身份,不如给他来一个瓮中捉鳖。
如此想着,擎男道: “我可没工夫生气,今天还有好多事要忙。”
“好,我今天也是专程来跟你赔礼道歉的,有什么跑腿费力的事尽管使唤我便是,什么苦活累活我都可以。”
“你那两个跟班儿呢?”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看着,他们并不总是跟着我。”尉迟征一时反应过来,“你不会怕我再绑你吧,你放心,我绝对不敢再绑你,我发誓,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擎男偷偷一乐,没再说什么,只是由他跟着,一路来到了南街。
南街是一条东西向的长街,也是一条老街,街道两旁是琳琅满目的店铺,应有尽有。在偏向西头的地界上有一看相算命的,人称穆大师。
他每日出摊都是一幡一桌,两凳一人,背着去,再背着回。
只见土黄底色的布幡由一根竹竿挑着,其上高书“算命”二字,中间是一个八卦图案,下方写着“乐天知命故不忧”。
幡下面一张小方桌,方桌前后各是一只小方凳。
只是这算命先生哪儿去了?
这不是在——离着幡子十米开外的某处墙角下,斜倚着门槛儿半躺在地上,还翘着个二郎腿。
那里远离来来往往的行人,倒是个偷懒睡觉的好地方。
此时日头正浓,此处也挡不住日光,躺在地上的人用柄扇子盖了脸,遮住了面庞,露出了一头干燥枯黄的乱发,身上的衣衫也破破旧旧的。
他能是那位人人口中的穆大师吗?该不会是个乞丐吧?
只听得他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一个梨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一位三十多岁道士打扮身材瘦削的人走上前,开了口: “师兄,一向可好啊?”
躺在地上的人半天没回话,只因身上的阳光被挡了大半,才扯掉了扇子,悻悻道:“谁挡了我的阳光啊?”
“师兄,果然是你,你可让我好找啊!”
“你是……?”
“怎么,不认识我了?我们一别十多年,没想到你的变化这么大。”道士走近两步,上下打量着他,小眼一眯,不怀好意地笑着,“我看师兄你过得不怎么好啊。”
穆大师认出了他,也未起身,依旧躺着,把双手往脑后一插,轻哼了一声:“你怎么还是这副臭德行,你干什么来了?”
“前些年你跟山门送过信,说你在翊县安顿下来了,说你一切都好,让我们勿念,我还以为你在这儿发了财,没成想是沦落街头了。”
“你还有事儿吗?没事儿请便吧。”
“师兄,别着急呀,师弟这次前来特意来找你,有个大买卖,想请师兄出山。”
“大买卖?”穆大师淡淡一笑,“算了吧,我能力有限,您另请高明。”
“师兄,你不出山也可以,把师父的乾坤铃给我。”
“我就知道,你能那么好心来看我,邱师弟,你真相信有那么邪乎的东西?不说我没有,就是有,也不会给你。”
邱道长眉眼一横,道: “师兄,师父他老人家当年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宝贝,可没说要留给你。师父死后那件宝贝就不见了,山门里我都翻遍了,只能在你身上。”
“行吧行吧,你来搜,搜着了就归你。”穆大师双手一摊,一副好死赖活的模样。
“姓穆的,你别不识抬举,若是罗大当家的来了,你就别想好过了。”
“罗大当家的?难不成是白虎山啊,我以为你又上哪儿高就了呢,闹了半天是进了土匪窝了。师弟,听师兄一句劝,别执迷不悟了,乾坤铃那玩意儿谁沾着谁死,太晦气了,你给我我也不要。你可千万别沾上,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你可别怪我不顾同门之义。”
“好,好,今日我好话说尽,你若是哪天被人剁了,也别来怪我。” 邱道长说罢愤愤地哼了一声,一甩袖子打算离去,可他转念一想,又停了脚步。
“你还在这儿干嘛?我可不管你饭。”
邱道长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地上,问道:“师兄,以你的道行没有发现这里的蹊跷?”
穆大师没搭话,白了他一眼。
“这里有妖气呀!”
穆大师噗嗤一笑:“你聊斋看多了?”
“前两天夜里的那群狼你听说了吧,那你告诉我,那些狼是怎么回事?”
“有时候狼可比人懂事多了。”
“聊斋里的狼是怎么写的?假寐诱敌,狡黠善诈,你若相信它们是好的,早被啃食殆尽了。”
穆大师叹息道:“蒲松龄说,笔给你,你来写。”
“师兄,你不会以为我想说这些狼是妖吧?其实你我都清楚,他们只是受人驱策。”
“受人驱策?什么人?你这么一说,我倒来了兴趣了,你倒说说看他们是受什么人驱策?”
邱道长双眼一瞪,说道:“大妖,更厉害的大妖。六十年前的事你不会忘了吧?”
“六十年前?你我都还没出生呢。”穆大师笑道。
“师父给我们讲过的呀。”
“你也知道是师父讲的,师父又没去过,去的是师爷,可师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邱道长一拍大腿: “这就对了,我托人打听过,当年的猎龙行动共有三十六人上山,猎户、村民、道士、和尚、记者,听说还有两个什么搞研究的,这些人无一生还,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恰恰因为如此,更能证明他们遇到了什么。
“三十多条人命啊,难道说没就这样没了?有多少人的后人都记着这个仇呢,难道你就没想过为师爷报仇?如今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有了点儿线索。既然有了线索,那我们就得为师爷报仇。
“师父说过,师爷他们当年结合众家之所长,依古法炮制了一个困龙大阵,我想乾坤铃一定是其中重要的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