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清楚吗?
谢惟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若他真的清楚就好了。
但谢惟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外露,任由李见欢捏着自己的下颔,毫不挣扎。
他眉头微微蹙起,轻声解释道:“师兄误会了,我只是……”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李见欢便毫无耐心地打断了他,“只是什么?”
接着,李见欢甩开谢惟的下颔,步步紧逼地连声发问,“只是出于同门之谊,关心一下我这个不中用的师兄?”
“还是觉得我如今修为低微,不配与你一同执行这等要紧的任务,所以委婉地提醒我别给你添乱?”
“你好能耐啊,天才。”李见欢的语气里充满了讥嘲和挖苦。
李见欢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带刺,充满了攻击性。
谢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李见欢。
他那双雪质的冰蓝色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李见欢此刻因情绪激动,显得有些扭曲的面容。
谢惟没有反驳一句,也没有因为李见欢咄咄逼人的话动怒,他只是默默听着,眼眸静静地,认真专注地看着李见欢,仿佛要透过李见欢这张愤怒的面皮,将他彻底看穿。
但是这种安静,远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李见欢感到愤怒和无力。
李见欢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恶意都被对方那该死的平静所吞噬了,没有任何回应。
他心中愈发烦躁。
但这烦躁不是冲着谢惟,更多是冲着他自己。
为什么他在谢惟面前总是会情绪失控,露出一副声嘶力竭、张牙舞爪的丑态?
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明明谢惟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有说,而自己却像个暴躁易怒的疯子,要靠最恶毒最刻薄的言语来虚张声势,以此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与不安。
真可怜。李见欢想。
谢惟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李见欢微微仰头,迎着谢惟那眼神干净纯粹的注视。
李见欢其实很畏惧这样的眼神。
即便他给自己打造了一只刀枪不入的坚硬外壳,但好像在谢惟的注视下,他内心的脆弱、阴暗,全都无所遁形。
他讨厌这样的感觉,非常讨厌。
“在我面前,轮不到你说话。”
最终,李见欢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御剑而起,化作一道迅疾的流光,径直朝着宗门后山的方向飞去。
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平息内心翻江倒海的负面情绪。
而谢惟站在原地,望着那道很快消失在天际的剑影,许久都没有动作。
微风拂起他额前的几缕雪白碎发,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晦色的情绪,但很快便归于沉寂。
“师兄……”
谢惟轻声喃喃着,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下颔,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李见欢手指微凉的触感。
谢惟能感觉到,现在的李见欢表面虽嚣张跋扈,其实内心极端不安,浑身带着一种即将燃烧殆尽的疯狂。
这与那个谢惟时常怀念的,记忆里意气风发、笑容灿烂如朝日的师兄,浑若两人。
-
多年前,白玉京宗门大比。
演武场上还弥漫着晨露的润湿气息,四周的看台上早已坐满了白玉京的弟子,人声喧嚷,明显很是期待即将到来的比试。
今日这一场,将由备受瞩目的宗门天骄李见欢,对上入门不久,却已被几位长老一致称赞“根骨清奇”的小师弟谢惟。
李见欢一身雪衣,墨发束作长马尾,背倚着场中的柱子而站,站姿散漫随性。
他嘴角噙着笑意,目光扫过对面那个纤矮的身影时,带着些许前辈对后辈的审视,以及属于天才的自信和傲气。
站在李见欢对面的谢惟,身量还未完全长开,宗门服饰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风吹衣袂,勾勒出他瘦薄的身形。
他握剑站得笔直,一张漂亮精致的小脸紧绷着,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但微微抿起的唇线,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钟响三声,比试开始。
李见欢并未立刻动用全力,出剑甚至带着几分炫技的意味,剑势如江河奔流,水光与雷芒交织,引得周围弟子阵阵喝彩。
李见欢不但游刃有余,甚至还有戏耍挑逗谢惟的心力,有意折腾了谢惟一会儿。
谢惟应对得极为吃力。他主修的是温和治愈的光系灵力,在作战攻伐上本就弱势。
面对李见欢那霸道凌厉、连绵不绝的攻势,谢惟只能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和一种近乎本能的韧性,竭力地闪避、格挡。
小小的身影在场上不断挪移,白色服饰很快就被李见欢的剑气划破了几处,沾染上尘土。他额边也渗出了涔涔的冷汗,显得很是狼狈。
防御以外,谢惟也试图反击,指尖凝聚出的纯净白光如同萤火,全心寻找着李见欢攻势中的间隙。
但那点微光在李见欢浩荡的雷水之力面前,如同投入狂涛的石子,瞬间便被吞没、击散。
“不愧是大师兄!”
“谢师弟年纪小,入门晚,灵力属性也不占优啊……”
“对上大师兄,能撑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
周围的议论声传入李见欢耳中,让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李见欢看着场中那个一次次被他的剑气逼退,却又一次次固执地站稳,试图凝聚灵力的小小身影,收敛了玩心,决定认真以待,结束这场结果早已注定的比试。
李见欢的剑势陡然一变,愈发凌厉。一道凝着水汽与电光的剑气如同蛟龙出海,带着尖锐的破空鸣啸声,直冲谢惟!
这一剑,李见欢并未动用杀招,却也绝非此时的谢惟能轻易接下的。
谢惟瞳孔骤缩,将周身微薄的光系灵力催发到极致,在身前布下一层薄薄的、如同晨曦般的柔和光幕。
“嗤——!”
光幕应声而碎,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残余的剑气狠狠撞在谢惟格挡在胸前的手臂上。
“唔……”
谢惟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谢惟整个人被这股力道击得向后踉跄倒退,脚步虚浮,最终未能稳住,重重地跌坐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
尘土扬起,沾染了他苍白的脸颊和破损的衣袍。他的一条手臂变得红肿,微微颤抖着,显然是承受了不小的冲击。
因为疼痛和脱力,谢惟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瞬间弥漫上一层生理性的水汽,但他死死咬着唇,硬是没有让那水汽凝成泪珠,滚落下来。
他输了,输得毫无悬念,甚至可以说,极其狼狈。
李见欢收剑而立,气息平稳,方才那场完全碾压的比试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承让了,师弟。”李见欢臂弯抱剑,笑着走近谢惟。
李见欢低头看着坐在地上、强忍着泪意的谢惟,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小孩心性确实还算坚韧。
“是不是很不服气自己每日勤学苦修,师兄天天摸鱼逗鸟,最后竟然还把你揍得这么惨?”
“不服气也得乖乖叫师兄。”李见欢纤长的手指散漫地把玩着剑柄的流苏,笑着道。
谢惟抬起头,看了李见欢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对强者的钦慕和认可,有被轻易击败的难过,还有一丝李见欢读不懂的陌生情绪。
谢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用手撑着地面,有些艰难地想要自己站起来。
李见欢看着谢惟笨拙而努力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动,正想伸手去扶。
“见欢!打得太帅了!”与李见欢同年入门的好友明昱的声音忽从看台上传来,“走走走,下山庆祝去!”
李见欢的注意力当即被吸引过去,他对明昱笑了笑,再转回头时,谢惟已经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垂着眼默默转身,走下演武场。
那小小的、带着尘土和落寞的背影,让李见欢觉得有些不忍,但他并未多想。
那时的他,有全宗门的赞誉和期许在身,眼中有更广阔的天地。
一个实力柔弱的师弟,一场轻松获胜的比试,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
彼时的李见欢不知道,那双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的冰蓝色眼眸,在许多年后,会成为笼罩他一生的梦魇。
等李见欢也从场上走下,早已等在那里的明昱当即兴奋地和他勾肩搭背。
还未走远的谢惟悄悄回头看李见欢时,眸光落在明昱搭在李见欢肩背的手臂上,本就苍白的脸色霎时又冷了好几分。
明昱感觉到谢惟那带有莫名敌意的注视,以为他是输了比试不高兴,体谅着他年纪小,倒也没当回事。
“真不愧是雷水双灵根,霸道狠辣,出手凌厉,几下就把小师弟打趴下了。”明昱拍了拍李见欢的肩。
“只是,会不会太狠了点?他那么小,今天当众被你打得这么惨……他走的时候好像很伤心呐。”
“没事,一碗冰杏酪就哄好了,”李见欢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惟惟可乖可善良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明昱听李见欢这么说,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哪有的事,那是只对见欢你吧。”
“平时不管我们怎么逗他,他根本就不理我们。”
“嗯?”李见欢也感到惊奇,原来谢惟那小孩不是对谁都这样吗?
明昱看李见欢脸上一副恍然初悟的表情,笑着说:
“我就知道,你这人,贪强好胜,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修为实力,只在乎比你强的人……嗯,反正不厉害的,或者娇怯怯的小孩,你从不放在眼里。”
“挺了解我啊。”李见欢用手肘拐了拐明昱的胸膛,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等他们走后,谢惟掐灭了方才偷偷放去跟在这两人身后的听音灵蝶。
他攥紧了留有伤口和灰尘的手掌,暗自下定了决心。
既然师兄只在乎强者,也只可能会喜欢、会恋慕比他强的人,那么,他要变强。
他不要再做一个只会撒娇,受那个人保护的师弟,因为他不会喜欢这样的。
他要强到那个人愿意正眼看他,强到可以与他并肩站立,甚至可以将因为常被委派带着师弟师妹们去执行凶险任务,身上总有伤的他护在身后……
-
谢惟从往事中回过神,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哀伤思绪。
他明明已拼尽了全力,甚至为此尝受了数年龙胡自食之痛,才换来了今日。
可为什么,他们越来越远了?
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告诉过李见欢,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冰杏酪,也根本不爱吃甜食。
他只是……
*龙胡自食:自饮血肉,吃掉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chapter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