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庄鬼话 第4章 黑猫的愿望

那面破碎的窗被水生用学校发的报纸糊上了，晚风吹来，报纸微微鼓起、变平，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是风在翻开书页。

“你不用找人修吗？”承欢问。

“找人修那么快吗？”水生不客气地道，“得先告诉房东，让房东通知修窗户的人，再找个适合的时间来修理——但愿最近不会下雨，否则就完球。”

承欢道：“这都怪你。”

水生两眼一闭，用枕头捂住耳朵，躲到被窝里：“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这都是你的错！我要睡觉了！”

承欢默默攥紧了拳头，思索了一会儿，俯身穿入包裹着水生的一团被子之中。

水生吊儿郎当的哼哼声急转直下，他惊呼一声，一溜烟地抛开被子滚到床角：“吓死老子了！你钻被窝能提前告知一声吗！”

承欢冷哼一声，抱着手臂逼近水生，近到水生能清楚地看见承欢的每一根眼睫毛，就像承欢最初那样认真地观察他一样。

这时，水生感觉额头的伤疤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接着水生吃惊地发现，承欢变了——他不再是透明的魂魄，而是有血肉的身体。

承欢伸出手，触摸到了水生的胸口，水生听到自己的心脏有力地、一下一下地跳动。接着，承欢的手指慢慢上移，指尖跳跃着，划过水生凸起的喉结，最后按压在水生的第三只眼上。

水生不敢置信，胸膛剧烈起伏着，瞪大了眼睛看着承欢：“你……”

承欢笑了笑，把手收回来。就在水生平复呼吸时，猛地把手再次按压在水生的胸口，并且直挺挺地穿透了他的心脏——

“住手！”水生大喊一声，猛地睁开眼，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抬头一看，透明的承欢依旧飘在半空中，恶作剧得逞般笑着看着他。

水生心有余悸地摸摸额头的伤疤，又摸摸胸口：“这是什么情况……老兄，你这次是真吓到我了。”

“幻觉。”承欢开口道，“或者说，你掉入了我想象的空间。”

水生问：“和黄大仙（注：黄鼠狼）的屁会致幻一样吗？”

承欢一瞪眼，气恼道：“你！”

“好吧好吧，我的意思是，和民间故事里说的情况一样。”水生道，“比如，深山里遇到美女，共度一夜**什么的，结果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大石头上。原来，美女不是美女，而是成了精的狐狸，昨夜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狐狸精呈现的幻象。而你，因为夜晚阴气重，能借助这些力量，让人产生幻觉。”

“对！”承欢恶狠狠道，“所以你下次再敢捉弄我，我就让你整晚都睡不好。”

水生眨巴眨巴眼，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地从床上爬起，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干净的床单，对折了，铺在床的右侧。

“我明白了，以后你就是我祖宗。”水生把枕头和被子挪到床的左侧，乖乖躺下，对承欢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以后就是你睡觉的地儿了，祖宗，请上床。”

承欢顿觉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鬼比人，气死鬼。说“我才不稀罕呢”太幼稚，他只得抱着手臂，躺到床上去了。

“祖宗，别越过这条三八线哈。”水生又指了指床单的界限，“还有，让我有幻觉也不是不可以，可以让我多做一些……嗯，你懂的。”

承欢咬牙一闭眼:“想得美！没门！”

而此时，远在十几公里外的黑猫仿佛有所感应，倏地竖起耳朵，摇了摇脑袋，顺着房梁落到地面上。

水生的爷爷坐在躺椅上睡着了。黑猫叼来被单，给爷爷盖上，并把灯熄灭。它并不太理解为什么，只是知道水生平时也是这么做的。

爷爷的眼皮子颤了颤，打了个鼾声，扭头睡得更沉了。

黑猫舔了舔猫掌，信步走到院子里，接着消失在黑暗之中。它在山野之间奔跑，在树头无声地跳跃，就像是一支黑色的精心打磨的箭，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

它最终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山坡上有一颗很老很老的树，庞大的根系贯穿大地，源源不断地把土和水的滋养输送到顶端，年复一年，最终形成一颗倒划天空的巨大的船。

猫的眼睛能看见蓝绿黄，所以大福是幸运的，它能明白天空的纯净，树叶的生机，还有大地的沧桑。但是它不明白什么是红色，所以它不能理解死亡的痛楚——当然，这也说明它是幸运的。

大树很老，很老的东西总会藏有很多秘密。人并不能理解其中的奥秘，但是其它生灵知道。它们知道树干里藏着什么，知道每一个树洞里存着怎样的故事。

大福也是一只知道很多秘密的猫呢。

它爬到树的某个部位，亮出雪白的爪子，刨开树的皮肤，露出里面一个中空的部分。

黑猫把头埋进去，叼出一张相片。它嗅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但又十分熟悉的气息。

它知道这是它的使命，也是它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

二月的太阳仍旧在赤道周围徘徊，北半球的早晨来得很慢，就算是在东南端的这块土地上。

水生习惯早起，彼时天还没亮，他打了个哈欠，翻动身子，大喇喇地抱着被子。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睁开眼睛看看旁边，发现自己的小腿越过了那条所谓的三八线，穿透了安静地躺着的鬼魂的身体。

他应该不会醒吧？水生想。

水生轻轻地把脚抽回来，若无其事地卷着被子，滚到床的另一端。想了想，他又把那条三八线朝鬼魂的方向推了推，让鬼魂的手越过它。

“我早就醒了。”承欢闭着眼，突然张嘴道，“少要栽赃我。”

水生的鸡皮疙瘩瞬间集体立正，他默默朝承欢竖起中指：“和鬼同床共枕已经够惊悚了，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故意制造灵异事件。”

承欢从床上高高地飘起来，俯视着水生，生气地道：“被莫名其妙地唤醒还忘记一切已经够难受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天天冷嘲热讽！明明是你天天找茬，嫌弃这不好那不好，现在又要怪我，我又不是你的受气包！”

“谁？谁冷嘲热讽？你不要那么敏感好吗祖宗，我说话就这样，跟谁都一样，只要不臆想别人怼你不好，整个世界就没人对你不好。”

“你，你这人怎么这么刻薄！”

“好嘛，我刻薄，我刻薄的话我就应该多画几个符，你天天躺地上就好了，我该吃吃该喝喝，你天天跟着我，我还特怕折阳寿呢。”

承欢怒道：“那你就不应该和流浪汉一样，在路上随便见到一个东西就捡！”

“哈哈。搞笑，你以为这东西是我捡的吗？”水生干笑两声，“那是一只猫强塞给我的，我还能怎么办？”

“扔掉就好了，随便什么人捡到都行，只要不是你！”

“算了算了算了，别吵了。”水生意识到一些话脱离了掌控，顿时有些后悔，烦躁地摇了摇脑袋，“吵顶个屁用。自家猫惹的祸我还能怎么办？因果是无法随意改变的，如果这事我不干，今后有什么后果我可承受不起。赶紧找到你的记忆，赶紧走你剩下的黄泉路比较重要。”

“我才不会故意缠着你，哪来的什么后果——”

“行了！我都说了，别吵了。”水生掀开被子，跳下床，“事情多着呢，我要上学，我还得去买早餐，如果迟到的话又要被罚。”

承欢看着水生进去浴室里，然后“砰”一下把门甩上了。

水生比赢心起的早，所以一般是他买两人的早餐。水生吃的比较随便，赢心则认为亏待什么都不能亏待了自己的嘴，所以，他得去排队帮她买肠粉。

水生一边啃着他的馒头早餐，一边围在小摊前排队。这几天是全年最冷的时候，温度在五度到十五度之间。天际的鱼肚白慢慢扩散，但是没有出现阳光的金色，而是浮出遍布的阴云。

风往脖子里灌，水生把脑袋往围巾里缩了缩，小摊的铁炉泛起热腾腾的水汽，他的手忍不住想靠近。

“小伙，离远点，别烫到了哈。”老板娘丝毫没有受到冷天的影响，手脚麻利地掀起铁盘，把那层薄薄的、剔透的白馍刮到餐盒里。

水生回了回神，后退两步，拎过做好的肠粉，扭头寻找生气的鬼魂。

哦，还在好几米外磨蹭呢。

水生朝他招了招手，承欢不予理会，水生只得耸了耸肩，先往学校里去了。

走了很远的距离，水生都没见承欢跟上。他踌躇着，磨蹭着，一步三回头。直到了教室门口，承欢才突然像天外来物一样，出现在水生身后。

“呃啊！”水生又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摸了摸胸口，“你又是故意的？”

“我没有！”承欢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子，红着脸，梗着脖子反驳道，“我往相反的方向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股绳子突然把我拉来了！”

两人眨眼着，互相看着，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

“看吧，我就说，这个东西是有因果的，甩也甩不掉。”水生摊开手，“认命吧，祖宗。”

已经有人好奇地看着“自言自语”的水生，水生赶紧闭了嘴，抱着餐盒快步走到位置上，“咚”一声把肠粉放到赢心面前：“喏，吃饭了。”

赢心应了一声，用荧光笔把不会的英语单词注完标记，才抬头打开餐盒，肠粉的香味儿立马就散开来：“今天这么早来学校？”

“被隔壁的人装鬼吵醒了……本来要睡个回笼觉的。”水生道。

“我没有！”承欢气愤地向赢心辩解，“是他自己醒来，还要画三八线！你敢信吗，居然有人这么幼稚！”

赢心道：“隔壁？你隔壁除了我，就是那个单身母亲吧？我怎么没听到她儿子闹的声音？”

“呃，也许不是他，反正就是一大早哇哇叫。”水生道，“也有可能你睡得比较死……也有可能我做梦……”

“明明是你一惊一乍的。”承欢大声喊道。

“哎哟，我这耳边还依稀能听到唧唧哇哇的声音……”水生作耳聋状，皱着眉头捂着耳朵。

赢心狐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又想干什么？感觉你这两天挺神经的……”

“我能有什么事啊，你快去走读教室吃吧，这味儿香得能把草嘿主任引过来……”水生摆摆手。

赢心推了推眼镜，用一种柯南的眼神看着水生：“不……”

水生被她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立马摊开语文书，哇啊哇啊地背起来。赢心施施然地端着餐盒出去享用了，承欢不愿再和水生多待，他跟在赢心身后，赌气地嘴里念叨道：“如果是你捡到我的锁就好了……至少你和他不一样……你是怎么忍受得了这个家伙的？自大、幼稚、怪癖……还特别招人嫌！”

走廊里微微的风吹起来，把承欢的话吹到她的耳朵里。

可惜她听不见，她只是有些奇怪的感觉。那阵风似乎有些不一样，虽然触碰到肌肤上依旧寒冷，但似乎包裹着一种温度。仿佛有人在风中叹气，有人在风中低语，有人在风中期她的回应。

她愣怔几秒，并没有深究，而是低头用手指挠了挠耳廓，把碎发撩到耳后，开始夹着筷子吃起早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