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目：意外人生 第6章 他就是

莱特的办公室位于楼层最里端，他走过长廊，敲了敲门，然后直接按下把手，毫不意外地看到沃尔特正坐在属于他的椅子里。

窗外照进来的拟态阳光均匀地撒在办公桌上，沃尔特侧对着它们，脸部因此而明暗交错，他微仰着头，眯着眼睛，在听到动静后转过身来，神色冷淡，活像悬疑电影的第一帧画面。

莱特往前走了几步。

他不知道沃尔特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只能往最坏的情况考虑，也许在哪个摄像头下，他暴露出了对周边环境的不适。

在这里反击死路一条，他会得到威尔的结局。可如果沃尔特是抱着试探的目的来打亲情牌，不管是想大义灭亲，还是想“挽救”自己，莱特都拒绝接受。

他要以命换命，起码，给沃尔特留下一些伤势。

办公室里的东西不多，莱特的目光快速一扫，台灯和固定电话线可能会有用，那根笔要是能顺利捅进脖子……

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告诫自己要冷静。

“你在邮件里说的是下午。”

他选了一个无害的开场白。

沃尔特微微坐直，那是谈话开启的先兆：“下午临时有会，我只能现在来。”

“明天不行吗？”

“是很紧急的事。”

随着距离的缩短，莱特在光线遮掩下能看到的东西增多，他惊讶地发现沃尔特的状态并不正常。

他眼底青黑，精神萎靡，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茫然无措的沮丧，像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极度疲惫和羞愧，无力再处理任何事。

这种变化不明显，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来。而且，他变成这样的时间肯定不短。

“你这是怎么了？”

“……你先关上门。”

莱特疑惑地盯着他，转身关门，顺便上了锁。

他们是兄弟。

虽然两人截然相反的外貌和性格使得常有人质疑这一点，但他们确实是兄弟。

他们的母亲名叫黛拉，虽然早早离世，但其留下来的生化技术至今仍保持着新纪元的顶尖水平，名字更代表着绝对的权威。

至于父亲，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许多人怀疑他们其实没有确切的父亲，黛拉也许用某种技术规避了这一点。

不过从沃尔特的长相来看，如果他们有一个父亲的话，他大概是遗传了父亲的金色头发与翠绿瞳色。

与之相比，和母亲更相似的人是莱特。黛拉有一头柔顺漂亮的黑发，颜色发灰的浅蓝色眼睛，五官虽不十分精致，却也足以被称为美丽。最重要的是，她有种冷淡却咄咄逼人的魄力。莱特遗传了这些。

他们在胚胎时都接受过基因调整技术，使得外貌和身体素质比常人优秀，也更不容易生病——理论上是这样。

作为第一批接受实验的素体，黛拉在沃尔特身上做的实验非常成功，但莱特就没那么幸运了，不稳定的技术在他身上产生了问题，问题又引发了后果。

黛拉没能拯救他，他虽没有缺胳膊少腿，但也无法剧烈运动，总是生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散架，寿命难以估量。

人们常对沃尔特说：你继承了你母亲的天赋。

对于莱特，人们则既惋惜又庆幸。

庆幸莱特在科学上的天分不如沃尔特出众，黛拉的事业轮不到他去继承和开拓。惋惜他虽不擅长研究，却天生似的懂得与人交往，精于摸索想法与态度，在说服和决策上能力超群，非常适合管理，然而前途却被体质所拖累。

如今的沃尔特已经是首席研究员，地位仅次于最高议会。莱特主持着等级考核部的工作，虽然位高权重，毕竟还是不如他。

“你觉得我足够努力吗？”

莱特刚坐到桌对面的沙发上，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他回应道：“当然，为什么这么问？”

沃尔特的脸上不带任何感情，声音像是在漆黑的舞台上念独白般庄重。

“目前我在负责义体项目，你知道的，它会改变二十九个特区的底层生态，完全是开创性的。等它成功后，会大大加强人类，我是说——真正的人类的战斗能力，降低在军事上对人造人以及仿生人的依赖。”

“这是好事，你能掌握的权力恐怕会又翻一番，说不准你能进入最高议会。那是你的梦想，你为什么这样颓废？”

沃尔特的表情终于松动，他犹豫了一下，离开办公椅，走到莱特身边，紧挨着他重新坐下。

“莱特……为什么事情总是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发展？”

“我不知道，我猜意外是世界的一部分。”

“这样频繁？”

“这样频繁。”

沃尔特低下头，把头埋进手心里，闭上了嘴。

莱特侧头看着他：“有人指责你吗？”

他不说话。

莱特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给出安慰的承诺，他皱着眉，在脑袋里思考各种可能。说实话，他想不到有什么能使沃尔特变成这样。

他是个相当傲慢的人，把母亲视为偶像，把向上视为目标，高度认同自己的价值，像只陀螺般孜孜不倦地旋转，生产出符合希尔塔利益的发明。他在新纪元游刃有余，他爱这样的生活。他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毕竟，他紧紧跟随着主流。

黛拉死后，他唯一放在心里的人只有自己。但自己现在并没有问题。

如果有问题，那只会是……

莱特放在口袋里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突然，沃尔特把头抬了起来。

“三周前，”他像是难以启齿，费了很大力气控制自己，才将声音延续下去，“各个特区产生了巨大骚乱，许多人造人、仿生人、反叛者，还有贫民窟里的三等公民组织了聚集活动。”

“因为什么？”

莱特在脑袋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不记得之前有这种事发生，也不觉得自己导致的蝴蝶效应能达到这种程度。

“希尔塔没有分析出来。”

“无法分析？这不可能。还有，既然是三周前的事，为什么现在才说？”

“一开始，主管特区的联邦政府以为这只是小概率事件，有短时间内爆发的特性，但最终会沉寂下去，可是高强度镇压后，叛乱者仍在陆陆续续地策划集会。这种情况前所未有，综合考虑后他们才选择了上报。”

沃尔特喘了口气。

“他们认为问题已经不能由他们独立解决了，所以向中心城求援。”

中心城与联邦政府的关系就像甩手皇帝与操劳的宰相，前者有绝对的控制权，但在涉及技术以外的管理事务上，基本把权限下放给了后者。

莱特问道：“结果上传希尔塔系统了吗？”

“上传了，没有响应。”

莱特呼吸微滞。

“你能明白吗？看到那行字时，我的感受，”沃尔特说，“一股凉意顺着我的脊椎攀升，我仿佛瞬间掉进了冰桶。”

“可以想象。”莱特说，他自己的感受也差不多。

“你刚才审问了威尔，对吗？”

“是的，”沃尔特这时提起威尔很突兀，但莱特顺着他的话做了回应，“你知道他？”

“我知道你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沃尔特说，“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一直在看着你？”

“没有，”莱特很平静，“是因为我的病吗？你想照顾我？”

“我当然关心你的身体，但主要的原因是，你看，莱特，你总是这么冷静，要是别人知道这件事，肯定接受不了。”

"你也不会去关注别人。而且我其实有反应，只是没表现出来。"

莱特一边说，一边放松了些，终于认为沃尔特此行的目的不是针对自己。

耳朵听着莱特的话，眼睛望着他的脸，沃尔特突然感觉平和了许多。这是从未诞生起就和他亲密相处的弟弟，还有什么不能向他倾诉呢？他几乎愿意和他分享一切。

他说——

“我明白威尔的情况，你很有担当，监管部的人清楚他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们不敢说罢了。反抗希尔塔的情绪有时会自然产生，不需要引导。总有些人不一样。就算他们表面上是模范公民，心里也认可希尔塔制定的规则，但他们的脑子就是不听话，潜意识里就是要反抗。”

莱特瞪大了眼睛，脖子一寸寸扭转过去，死死地盯着他看。

沃尔特看到了他的动作，但不管不顾：“有两套情感在他们身上存在，我想那是所谓的自由意志。反叛者无法被彻底消灭，我们抓不干净，这是个不能被承认的事实。我们自欺欺人。”

他还要再说，莱特已经扑了上来。

他死死捂住他的嘴，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你知道不能被承认，还说这些！”莱特的额头上挂满冷汗，不停瞥向自己的腕表，不敢相信第六次人生会以如此可笑的理由结束，他还没来得及做完想做的事。

沃尔特顺势倒在沙发上，让莱特的手从他嘴上脱开。他怕莱特磕到，竟然还有心情扶住他。莱特揪住了他的领子。

“希尔塔系统诞生不久，尚不能完美地统筹一切，这是可以谅解的。”他说。

“但你刚才！”

“我相信希尔塔会补足人类无法思考的空白，执行我们坚持不了的计划。辅助人类进化，这是希尔塔的意义，也是我们不容拒绝的使命！我对此深信不疑，希尔塔系统高于一切。”

“你的身份足以说出这种话而不被惩罚了么？”

“二十九名特派员。”

“我们没事？为什么腕表没有反应？”

“因为最高议会有了新政策。”

莱特松开他的领子：“仔细说说。”

“中心城要派二十九名特派员，分别前往二十九个特区，进行最大限度的考察。”

“……为了这件事？”莱特冷静下来，从沃尔特刚才的举动和话里，看出了很多东西。

在腕表监视下的居民为什么会没有缘故地聚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希尔塔为什么分析不了？它是不完美，可已经耗光了中心城的心血，哪里是特区里被封锁过的科技可以匹敌的！

如果要重新设计，怎么才能弥补缺陷？

说到底缺陷究竟在哪里？

不明白，我不明白。

沃尔特肯定是这么想的吧。

莱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应该服从于伪装，立刻安慰沃尔特，还是暗自欣喜，马上展开相关的调查？

沃尔特突然抓住了莱特的肩膀，力道不重，只维持在能让他感觉到这个动作的分寸上。

“莱特，”他说，“我有事要拜托你，这么多年，我没要求你做过什么事，对吧？”

“听我说，听我说。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觉得你不如我。但我始终有种异样的感觉，我知道真相不是那样。”

“我现在要说的东西可能很荒谬，我不明白自己是否有在惶恐，但是……”

“面对你的时候，我一直很自卑。”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我的头脑已经可以供我理解一些东西，我会直白的指出别人的问题，所以暗地里，他们都说我是实验室产出的怪物。我确实是在实验室长大的，不是吗？我反驳不了。”

“别人的恶意让我害怕。直到如今，我也依然感到恐惧，我有时怕得想跪下祈祷。”

“我们还那么小，他们拿题目来考我们，在我拼命思考的时候，你却扔了笔，说你根本看不懂，然后自顾自离开人群的包围走远了。那一刻我心里有的不是鄙夷和蔑视，我感到自卑，我想要躲起来，我想要像你一样。”

“这种自卑的感觉一直持续至今。”

“有很多事，你做不到而我可以。但我做不到的事，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行。”

莱特被撼动了。他活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已经很难被打动了。无论怎么样的事情，都难以超出他的预料，如今唯一的破冰锤只有感情。

果然再活多久，人类的内心也无法被轻易窥探明白。他想不到沃尔特在面对自己时会感到自卑。他是那么冷酷的一个人。

莱特稳住心神：“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应该为此自卑，你很优秀，真的比我优秀。而这件事说不定依然是我不行而你可以的例子。”

沃尔特抬手遮住眼角。

“你哭了。”莱特再次感到惊讶。

“我很害怕，现在就很害怕，”沃尔特说，“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一定有什么超出物理层面的事情发生了，是奇迹，是神话，是幻觉，或者是不知道哪来的外星人吗？希尔塔是不完美，但它不会犯这样的错。”

沃尔特说这段话的时候，目光没有离开莱特，但本意接近自言自语，神志更不知落在哪里，简直像在别的时空一样。

“沃尔特……”

“求你了，帮我弄清楚吧。如果是科学的问题，我会想要像翻越高山那样翻越它。我会燃起斗志。但这次我真的不行。”

“我能感受到，只有你可以做到。”

沃尔特歇斯底里地说，双手插进头发里。

“只有你可以做到。”

莱特从他颤抖的脸颊和指尖，看出他正处在神经质的状态中。

他从会说话起，就被教育要维护希尔塔系统，为它服务，为它继承，为它开拓，那种契约和信仰深入骨髓，成了精神支柱和本能。

此刻他的感受也许就像是面对日心说的主教。

“去申请特派员的位置，求你，”沃尔特努力镇静下来，用期冀的眼神看着莱特，“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会全力支持你。就像刚才，说那种话的权限已经放开了。你会有很大的自由，你只需要去寻找真相。”

莱特沉默良久。

沃尔特看他迟迟不说话，渐渐变得失望。

“不答应也没什么，我们是兄弟，莱特。很抱歉打扰你，我爱你，没什么能破坏我们的关系。”

“沃尔特，”莱特问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让沃尔特很困惑，“你们打算怎么提高义体的可安装概率？”

“你担心我的项目吗？你放心，就算失败了，它也不会影响我的地位。我给你的支持不会变化，所以……”

“我只是好奇。”

沃尔特搞不懂莱特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决定为他解释。万一他解释了，莱特就会答应呢？

“我们计划选用天生适应力强的个体做素材，议程已经定好了，我们会借助体检的机会筛选数据。基因是很神奇的，我想我可以走捷径。”

沃尔特说完这些，发现莱特再次陷入了沉默。他等了好一会儿，最终不得不缓缓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明天，明天来我这儿吃饭吧，”他艰涩地说，“有难得的蔬菜供应。”

莱特依旧不开口。

“我该走了，”沃尔特僵硬地打开门，“再见。”

“等等。”

沃尔特迅速转过头来，力度好像要扭断脖子。

“我答应了，”莱特说，“我要拯救的可是全人类的未来，对吧？”

“对！”沃尔特欣喜万分，“希尔塔的健康发展正是人类拥有未来的关键。”

不，莱特在心里反驳，希尔塔从不健康，毁掉希尔塔，人类才有未来。

“明天，”他说，“明天我去申请，然后到你那里吃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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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沃尔特的请求（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