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和我弟不见了。我害怕极了。
怕我妈想不开做傻事。
前一天村里人叮嘱要看好我妈。我守着她,寸步不离。连她上茅厕,我都守在门外。可昨晚太困了,我趴在炕沿睡着了。
她跟村子里的人不熟,我找遍了后山山崖,没有发现新踩的脚印。以前有一个女人死了男人,就是从那里跳下去了。
我连滚带爬地又跑回家,这一次我发现了我妈的行李不见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跑向河对面的山坡。
爬上梁顶,我远远看见盘山公路上,有一辆客车在移动,它拐了个弯,消失在大山的褶皱里。
那是开往县城的班车。一天,就一趟。
我瘫坐在山梁上,直到太阳歪西。
我挪下山回到村里。鞋子被石头和荆棘划破,脚踝上全是血口子。我低着头,不敢看村里人。
推开虚掩的家门,我爸的遗像摆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上,是临时放大的黑白照,露着一口白牙,憨憨地笑。
照片前,摆着五个白面馒头。
他是我们村里最好的木匠,我们在县城边上租了房,我和弟弟一个上幼儿园,一个上小学。
我爸在工地上出了事。现在我妈不要我了。
我抓起一个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地嚼。噎得喉咙发痛。
有了一些力气,我向村东头的奶奶家跑去。
跑着跑着,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昨天,我妈刚和奶奶在我爸灵前撕扯了一场。两个最恨对方的女人,用最恶毒的语言互相咒骂,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头发。
像两只想从对方身上撕下肉来的母兽。奶奶骂我妈是“勾魂的丧门星”,我妈骂奶奶是“老不死的母老虎”。
从我记事起,她们就水火不容。
站在斑驳的木门前。我不敢敲门。
突然,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我吓得往后一趔趄,差点摔倒。
逆光里,奶奶李凤兰站在那里。
她瘦小,干瘪,像一棵被雷火烧焦的老树桩。
袖口磨得发亮,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褐色旧疤 ——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当年护我爸时被柴刀砍的。
她绷着一股凶悍的劲儿。那双红肿的眼睛浑浊发黄,像淬了毒,毫不掩饰地射出实质般的厌恶。
“天杀地的!堵门口挺尸呢?”她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嗤,“你那个不要脸的妈又耍什么花招?滚远点!”
我把头埋在胸前,憋住眼泪,声音如蚊蝇:“我妈走了。”
她没听清,或者是不信,越发不耐地呵斥:“滚!别在杵这!净往人眼里钻!”
我抬起头,哇地哭出声:“奶奶…我妈带着弟弟走了!箱子也没了!她不要我了!”
短暂的死寂。
然后,“嗷”一嗓子。
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尖锐咒骂声,几乎掀翻了低矮的屋檐,响彻了整个村子。
她捶胸顿足,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我爸坟头的方向,哭嚎咒骂。
字字泣血,句句带毒。
后来骂累了,她喘着粗气。那双浑浊的眼睛最后剜了我一眼。
然后,“砰”地一声!
她把门狠狠关上,插死了门栓。
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站在紧闭的门外。
我隐约听见门内传出压抑的呜咽。还有沉闷的响声,像是拳头砸在木柜上的声音。那柜子是我爸亲手给她打的
回到空荡荡的家,天已经黑透了。我摸黑爬上炕,蜷缩在角落。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落在我爸憨笑的脸上。我抱紧自己,不敢哭出声。
饿得睡不着,我又爬起来,借着月光数了数桌上的馒头。
还有四个。我小心地掰下半个,慢慢地嚼,这次就着眼泪,好像没那么噎了。
后半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奶奶开门让我进去了,炕是热的,锅里冒着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