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留学教培公司里,这摄政王,多少也算个顶尖学府毕业的顶级智囊了。
“可得好好把握他这金贵的脑子,哈哈。”文逍就像前世精于算计的无良小老板那样,美滋滋地嘟囔,心里、已悄悄将讨厌的爹味摄政王当成了自己皮鞭下的牛马。
趁着道路平稳,她收回幻想,兴致盎然、专注捧册。
细查到昨日最困惑的部分,看见书页上果有细密墨痕作批:
「正文」悟得空空,更知空空亦空,
世人证空为果,以达究境,
……
守空弃我,于命何益。
【墨批】镜心居士著《昳明解空论》,尝谓“空如舟筏,到岸舍筏”。然今人多抱筏登山,岂不谬哉?
昔有月修弟子闻得“空”义、即大彻大悟状,焚毁书卷、见师不认,曰:“师与吾,亦因果也、亦变幻也、亦空空也。”三年后见师,泣曰:“悟证得空空,然空无所依”。
先师指庭前荼罗树,诫曰:“滞于无常、无我之空相,昧世间造化之道,犹抱半卷而失全璧。
故、尔守空弃我,于命何益?
试观庭前古木,三百年荣枯迭序,今岁三人合抱之盛、而繁英灼灼,正因其深植性命之基。尔百载人身也,此三载自绝生机,譬若足离尘壤、而求行步,焉得不觉空无所依?”
【墨批】另,「孰知空境至丰,无中蕴万」此句,诸家注疏纷纭。
至于其解,近世多玄士内观解命、观星解彗之说,谓“宇宙万象、皆自太虚感应振动而生”,故解此“无中蕴万”。
其理固善。然余以为,哲文当溯其文境,究“空有之辨”——盖因果经纬,正以无常繁复精妙之律,成允诸般有常之序,此为其理。
昔月修先师《解心》云:“证空非堕虚无,实于此空思空境破心缚也。”譬若启樊笼之锁,乃见天地广阔,方知性命本具万般可能。
“……?”
文逍整个头埋在册子里,大脑皮层猛烈地烧了烧。
片刻后她直挺挺起身,背落坐靠,惊叹道,“哦……我、居然完全理解了!”
文逍读得久了,不免握着书卷神游冲盹,忽闻车外宣文命与石彦交谈声近。
宣文命轻嗽一记:“此前,虽为权宜之计,然夫人确于文华之道颇有慧心。这留学馆之事,本王意全权交由夫人执掌。”
“王爷妙算,此番也是歪打正着。”石彦等人含笑应和,“王爷精通此道,想来聘请讲师俱是菁英。想必,亦是夜夜红袖添香,与夫人共读、恩爱有加罢?”
一阵低笑随风飘入车厢中。
文逍咬牙、被造黄.谣般使劲皱皱鼻子。
宣许朗声笑应:“夫人只读过些《女德》,于哲思之道、尚需本王亲授。然为办学计,多费些心血倒也值得。”
文逍气得胸闷——分明是她首倡学馆诸般策略,现今、虽要瞒过皇帝与太子等人,见他这般堂而皇之收编了自己的功劳,仍觉愠恼可恶!
牛马功劳被抢,遂怒不可遏,她倏地以小臂挑帘探身,恰见那人闲坐马上、松松握缰,碎光穿过木叶间隙,在他眉宇鼻梁上轻柔跃动。
玉色生辉的面庞转向她,他笑得浅而温柔:“夫人,有何见教?”
她勉强勾唇,实际脸已将气歪了,拈起食盒内鸭肉饼就要去堵他的嘴:“王爷方才盛赞此饼,行程又逾一个时辰,想必腹中空乏矣,张口,啊——”
见她巧笑嫣然,趴在窗边倾身过来,手指已携着掉落酥皮碎屑的饼子迫近他唇畔。
宣文命眸色微暗,雪色广袖翻卷间、热掌扣住她的手腕,就着她手咬下一口,薄唇、舌尖与犬齿绝是故意、缓缓细细掠过她指尖,带过微微刺痛的湿润触感。
他紧着她的腕子,歪头眯起邪恶的眼睛,笑了笑:“夫人厚爱,本王心领。只是此刻未尝感到饥馑,余下的,还请夫人自用。”
后方随从确实窥见此景的,都掩袖低笑。
宣文命放开钳制,文逍惊地缩手,一屁股跌坐回车内锦垫。
她将那残饼掷回盒中,疯狂掸指尖,低声啐道:“什么人啊,手段花样数不胜数!登徒子!”
她掏出素帕反复揩拭,恨不能将手指掰下来换一个。
见指尖被自己弄得通红,她怔怔然凝望片刻,终是咬牙丢下了手帕,抱起胳膊生闷气。
-
午后申时,城东繁华里,东升巷内。
善业寺山门前朱漆杈子已然架起,金黄色盔甲的御龙营卫肃然挡在其前,无言静立。
信众停步,纷纷左右引颈、向内张望。
见了那九旒旗的金辂顶,有人高呼摄政王、亦有人纠正应是太子仪仗。
正踏下车的一只软革皂靴凝在空中顿了顿,太子摩罗轻呵一声,那满月般的圆脸上团起笑意。
摩罗背手,侧目微微回身,新月般的眼睛弯起来,瞳仁黑漆漆的,煞是吸人惑人。
萧学正随之下车来,听见周遭百姓议论,躬身赔笑道:“殿下,莫如令营卫遣散此处信众?人众纷纭、鱼龙混杂,难免存有隐患。”
“本宫此行,已让此处圣寺,于春番节缺了半日四海而来的香火,学正说的这话、又像什么样子。”太子言语柔和却明确地点他。
萧学正称“臣愚钝”,一脑门都是冷汗。
见住持迎出门来,他将腰再弯了弯,一言不发地随太子后面进去。
太子那鸦青色的背影松弛而沉稳,稳稳消失于众僧侣的灰白色僧袍包围中,向六丈高的月修金身塑像而行。
“殿下,萧学正所嘱荆桃福纸与福水已齐备,请移步殿后荼罗白塔。”
太子应声,却停步,与那纯金塑就、目中镶嵌冰色宝石的月修像对视。
身披月白长袍的月修一手捧心、一手伸向太子在内的众僧侣,她慈悲垂眸、眼神空灵,仿佛已看破世间一切有无色,也看破了太子摩罗的心绪。此时,正要将满心慈爱与真知奉献给他在内的世人。
这样亲和的姿态,与纯金华贵之身实在不和谐。
萧学正在后望那背影,可以想见,太子面对月修,应是始终挂着那温和笑意,面颊明亮、暖润微红,如同照在面上的春日暖阳,又如微波荡漾的春水,令人心生亲近。
太子以眼光柔和地描摹先师眉宇,双手缓缓举起,结“∞”型贴于眉心,虔诚地拜了三拜。
萧学正喉头发紧:那“∞”型礼,是百年前鞠传文华的拜师礼,太子曾拜于鞠国哲师门下,行此礼本属正常,可……
并非贴胸执手礼,一向行事极有分寸的太子,竟在此处略显离经叛道的锋芒。
随行绕过垂眸慈悲的月修金身,萧学正脖子弓得更弯了,额间细汗未曾干过。
太子亲临九重荼罗白塔,是替行动不便的皇帝行春番节“撒福礼”——
此礼本是年年在崇礼楼举办:将春日荆桃形状的五瓣红纸,写上多国语言的祝福语或经文、哲文,连同福水一道从塔顶洒下,花雨纷纷,降福于民,春满人间。
然而太子此行来到善业寺,更是为圣上龙体康健祷祝,孝心可表天地。
太子登上白塔顶,步履从容,气息未见丝毫紊乱。
塔上太子亲手燃了高香,青烟袅袅飘去、升向晴空,与白塔的尖顶似乎连为一体。塔下,僧众环绕诵经之声如同海潮翻涌不息,拍击这耸立入云的洁白礁石。
萧学正将脖子仰痛了,只觉青天灼灼刺目,叫人没来由的心慌。
方圆十里的四海民众,都可见此处之况,无不张望观瞻、翘首期盼撒福景象、感受太子仁心圣德。
萧学正听着太子洪钟般的祝祷声,伴同火红的花朵一并沉落在地,他感叹太子年方十五而已,帝王之威已俱全。
附近商铺店面前的百姓,都欢欢喜喜,伸手抢福,承接这份天家恩典。
是啊,想从前,寻常孩童方入塾读书的年纪,太子已并肩当朝摄政王、削藩除异,将年长十余岁的九皇子与贵妃沈氏之流,雷厉风行地杀灭、流放……
萧学正还在发愣。
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但听一句“圣寿无疆,永享安康——”,与塔顶僧众手掬福水大量洒落同时,从塔顶飘落而下的艳红花瓣,纷纷诡异地变了颜色!开始是一点粉,而后是大片大片的纯白……
就在这时,月光坊巷东口,一队车马停将下来,立即有人认出素色常服、面貌温润文秀的摄政王。
从那花哨的车帷边,一名容色天真纯良的女子冒头掀开车帘,望见不远处白塔之上的景象,她面露莫名。
“节庆佳期,处处红色彩色、为何洒落白纸?”她转头问摄政王。
摄政王面色阴黑无比,以手抵唇:“环儿。事出蹊跷,莫要多言。”
“哦哦……”女子认出塔顶太子的样貌,吓得缩了缩脖子,“妈呀。”
但见许许多多残红微存、或是几乎纯白的花瓣,在春日阳光照彻下几乎透明,边缘因湿水微微卷曲着,带着死亡般脆弱惨淡的美,在城东整个月光坊巷纷扬而下,覆于青石板街。
僧众骚乱,民众惊呼,均感诡异。
“停下。”太子面无表情,背手令道。
他声停后,此间落针可闻,一片白花无声地飘落,覆盖在他肩头。
更有一片悠悠荡下,恰落于月修那柔美的、金光灿灿的掌心。
本是太子为圣体祈祥之红花,转瞬尽化凄美白瓣,预兆着极端的不祥。
文逍悄悄转眼去看,宣文命那双眯起来就是表现不悦与不善的眼睛,此时已经眯无可眯,光润的下眼睑、还轻轻颤抖着。
——出大事了!完了完了……
——红花遇那迷之溶液,变成白花……是谁!在拿初中化学实验搞事啊!
文逍不忍再看。
塔顶之上,众僧已跪伏一地,瑟瑟听候施令。
太子摩罗抬手,轻柔掸去肩上白纸。
他俯瞰下方片刻,云淡风轻地笑了:“将筹备此事的萧学正,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