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两天,陈云峤便带来消息,铁令仪同意了,但也有要求,先抓到庄晏,才能为巧儿赎身。
巧儿像一朵失水的白莲,瞬间萎了下去:“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快了。”陈云峤胸有成竹,“相比之下,我更担心姑娘舍不得供出他呢!”
“他当年也舍得了我!”得不到的爱就变成了恨,“如果那时他亲自来接庄姨,就能再和我见一面,可是他没有来!”
“兴许是避嫌呢?”陈云峤宽解她,“你说他已娶妻,娶的还是上峰的女儿。”
“那又如何?来春香楼买醉的赘婿,还少么?”巧儿愤懑,又追忆起,旧爱那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誓言,“他说要陪我开学堂的……”
陈云峤看明白,清官难断痴男怨女之事,此后也不再劝她,仍是有空就来,一幅对巧儿情根深种的样子。
但陈云峤并没有一掷千金到买断巧儿的服务,因此她还得听从春七娘的安排,周旋在来往宾客之中。
客人多是富商。大部分生得肥头大耳,面皮油光水滑,像精心饲养的猪,小眼睛总往她身上乱瞟,一手盘佛珠,一手抚摸着她裸露的后背。如同鼻涕黏在上头,巧儿差点呕了出来。
也有的身着朝服,鬓发整饬,举止风雅,出言必谈礼义廉耻,烛花一吹,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实打实的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虚伪!”他们走后,巧儿免不得啐上一口,也更盼望陈云峤能将她赎出去。
大雨倾盆,门前难得寥落。
巧儿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把头发挑到前面来,左一梳,右一梳,漫不经心。她素面朝天,眼下青灰,唇未点脂。
春七娘没打招呼,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见她这般憔悴,双手猛拍大腿:“唉哟我的姑娘,你怎么这个样子哟,有贵客,贵客!”
巧儿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
真是好笑!这春香楼的姑娘,又不是死的就剩她一个,春七娘怎么就逮住她使劲薅?
她在心里把男人和春七娘痛骂一顿,心里舒坦些,才把头掉过去,却发现一男子出现在七娘身后。
他一袭紫檀底暗纹团花织金袍,肩头坠着湘妃竹色薄纱披风,腰间犊鼻带紧束,织金飞云缠绕其上。浓眉入鬓,眼角微垂,肤若麦色,微微发福,活脱脱英俊相公的残骸。
巧儿睫毛颤了一下,整个人定在那,像被施了咒般。手还停在发间,梳子尚未放下。
故人的视线,如光一般,照亮了心里怨恨的角落。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脏怦怦直跳。幸而素白袍子宽松,掩住她的颤抖。
哪怕岁月沧桑容颜,她仍是一眼认出少年郎。
“巧儿,这位是庄晏庄公子。”春七娘打断她,“庄公子第一次来咱们春香楼,你可要好生招待!”
砰地一声,梳子掉到地上,巧儿弯腰欲捡,庄晏却先她一步。他将梳子放在她的手心,又回头塞给七娘几锭白银,打发道:“妈妈你先去忙吧。”
春七娘笑得花枝乱颤,又叮嘱巧儿一番,末了才关门而去。
屋中静了。
两人互相望着,久久不语。
“巧儿,真的是你。”同样是久别重逢,庄晏的喜悦浮在表面,对巧儿的误入歧途,也未表现出震惊。
这让巧儿觉得奇怪,但她也不愿用凄惨的经历,去换取庄晏的同情。
可供回忆的,只有王梅村的那几年,但庄晏的记忆不甚精准,总是和巧儿的有些出入。
譬如,巧儿分明偏爱牡丹亭,庄晏却说是西厢记;巧儿的梦想是办学堂,庄晏却记得她要把杨梅铺子开到京城;巧父是春日里生的大病,他竟说是腊月……
巧儿抓大放小,只纠正了这三处,她认为其余的琐碎细节不重要,错也无妨,也许庄晏觉得每一处都不重要,才会这样疏忽。
庄晏越是回忆,巧儿越觉得他陌生。
刚进门时,以为生活只磋磨了容颜,没曾想把回忆也碾碎了。
编无可编的时候,庄晏才开始说起自己的这些年,其中不乏美化,但巧儿凭借自己的阅历,梳理出相对客观的脉络。
确实如庄母所言,他一度也过上了人人艳羡的生活。但女皇登基后清算政敌,父亲被推出去顶罪,死了;丈人受牵连,一贬再贬,如此大的阶级滑落,令夫人郁郁寡欢,最终撒手人寰;接连痛失地位与爱女,丈人与丈母娘自尽了。
庄母为了他有更好的生活,想要改嫁,但因政治因素屡屡碰壁;几经周折,终于给右丞相做九姨娘。
右丞相是女皇的绯闻对象之一,能护得了他们。
但他再也难高攀贵族小姐,只得替右丞相的生意东奔西走,来赚取母子俩的生计。
想来这并不是什么好生意,否则,庄晏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巧儿听到他的凄惨境遇,有一小半的快意,但更多还是心痛和同情,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忍不住落下泪来。
屋中又静了下来,隐隐可闻啜泣声。
“现在有个两全的法子。”庄晏手掌蜷了又松,犹豫良久还是打断了她的呜咽,“既能让你离了春香楼这苦海,又能让我在右相府好过一些。”
巧儿点了点头,一双玉兔红眼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对上她的目光,庄晏有点不忍心,但还是讲出自己的计划:“右相大人如今患了怪病,需要与有合阴命格的年轻女子进行双修调和,我调查过了,目前为止你是最合适的。”
巧儿猛地往后一退,重心不稳,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下去,端正身体后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你叫我去给你那当丞相的后爹骑?”
“巧儿,你这说得太难听了!”庄晏脸色变得阴沉,“多少人做梦都想进右相府?看在你我昔日的情分上,我才把这个机会留给你,你别不识抬举!”
“你是伺候右相伺候疯了!”面前这人已不是王梅村的翩翩少年,而是颠倒黑白的右相继子,“你母亲是为了你,才去给他做妾,现在,又要我为了你把自己赔进去?你真自私!”
“伺候右相一个,总比你在这伺候一群好!”庄晏气极,索性不再掩饰那份轻蔑。
“我伺候一群怎么了?我是被逼无奈的!而且我不像你,靠着出卖母亲色相往上爬!”
巧儿话音刚落,就听到啪的一声,一阵耳鸣后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捂着脸,惊异大过痛苦,还没来得及哭,就听到自己问他:“庄晏,你打我?”
庄晏的愤怒如同气球,巧儿不停往里充气,到达阈值炸开后,也就散了。
留下的,只有他对巧儿应允的期冀。
他握住巧儿的手,一个劲地往自己脸上抽:“对不起巧儿,刚才我是气极了……你不知道,如果我不把你接回去,右相不会让我好过的……”
巧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觉得滑稽。
庄晏为了自己谋生,居然荒唐到这个地步。想来那右相府,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见巧儿无动于衷,庄晏停下手,但还是继续游说她。
“你走吧,我不会去的。”巧儿打断他的话,然后从枕头下取出杨梅荷包,当着他的面用剪子绞碎,“你看好,我们的情分如它一样,今后你也不要再来了。”
见到荷包,庄晏脸色苍白。支吾半晌还是住嘴,狼狈地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