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一中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各科成绩今天在课堂上发布,童原毫无悬念又取得了全年组第一名,她的语文作文成绩也毫无悬念地只打了二十九分。童原上台领成绩单时樊静假装查看手机垂眸避开了她的注视,成绩单发放完毕,樊静照例做了一番总结嘱咐同学们带回去给家长签字。
童原低头快速扫了一眼成绩单上低于历次考试的语文分数,意外发现右下角家长签名那一栏写着樊静的名字与联系方式,她如死水一般沉静的心泛起了几许波澜,那是童原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她在成绩单上签字,她从小学一年级时就学会了模仿母亲的笔迹填写各种学校需要的回执。
童原这一次没有将成绩单叠成四折放进校服口袋,而是将它平平整整地夹进语文课本扉页,她抬起头偷偷地看了一眼正在讲台上收拾东西的老师,知道老师一结束学校里的工作就会离开金水镇返回青城,童原开始怨恨暑假为什么要这样漫长,漫长到她需要一个半月之后才能看到老师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校园。
“难道我这次作文只打了二十九分……她也不批评我吗?”那天放学后童原站在天台上目送樊静的车驶出金水一中大门,她卸下书包掏出语文课本翻到扉页,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成绩单上樊静的签名。
童原不知为什么很羡慕班里英语老师的课代表,英语课代表每次考试只要一犯丢三落四的老毛病就会被叫去办公室训斥,樊静却只会像圣人一样仁慈而体谅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短板,即便你作文写不好仍旧是年级第一名。
童原打心底讨厌这种被樊静敬而远之的感觉,她讨厌被对方平等而视,讨厌被宽容,讨厌被理解,她期待被对方寄予重望,期待被折磨,期待被苛责,唯有浓烈与疼痛能让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心安,她在母亲入狱后的每日每夜都在病态地渴望重回牢笼,童原祈盼樊静可以重新予以她牢笼,予以她黑暗,予以她束缚,予以她深渊,危险即是安全。
童原觉得樊静的存在像是一阵没有形状的风,时而凛冽,时而轻柔,而她自己则像是一片长期侵泡在雨水当中的铁皮屋檐,它终有一天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脱漆、生锈、断裂、跌落、坍塌、腐烂。童原的生命自年幼时候就已经开始被红褐色的锈垢慢吞吞地啃噬,她不知如今灵魂已被蛀空几何,她不知还能假装没事硬撑多久,她无时不刻都在渴望被那个满身书香气的女人伸手搭救,又无时不刻想推开她,远离她,怕她同自己一样在雨水中生出斑斑裂纹,黯淡、残缺、发霉、染锈。
童原在回家的路上去复印店花五块钱塑封了那张成绩单,樊静的名字出现在家长签名一栏,令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失物被认领似的归属感。傍晚时分,童原一如既往地骑自行车前往金水镇的海边,樊静来到金水镇的这两年间几乎每天都会一个人坐在海边看落日,童原这两年间每天都站在不远处的一群礁石上举着望远镜看樊静,如同一动不动守望麦田的稻草人。
樊静看落日,童原看她,看咸涩的海风吹拂她的发丝,看她入神地盯着落日缓慢下沉,她凝望她像湖面一样平静的面容,凝望她如玉雕一般清秀的侧脸,如同凝望一个像肥皂泡般绚烂却无法触碰的幻梦。
那天凌晨童原顶着一张红肿的脸开始在家中做清洁,她嘴里始终蔓延着一股难闻的血腥气,每隔十几分钟便用冰水漱一次口。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地板拖得没有半点污渍,床单被罩全部洗干净拿到外面晾晒,只剩书架上长期积累的一层灰尘还没有清理。
童原双手拄在身侧坐在地板上呆呆仰望蒙尘的书架,书架顶层摆着一行厚度相同的蓝色封皮诗集,蓝色封皮诗集下方摆着一行同样厚度相同的白色封面小说,童原一直以来都把这两行书籍书脊向内放置,唯有如此她才不会频繁地看到书名,唯有如此她才不会时不时想起那些晦涩潮湿的记忆。
童原清楚地记得,自打记事起,每逢父亲童金虎和同伴们一起出海打鱼,母亲孔美善便从早到晚地用音响播放时下流行歌曲。大抵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童原脑海里就塞满了各种情歌,别人家的孩子上学之前家长都会教着背诵几首古诗,童原第一次完整背下的却是一首你侬我侬的缠绵歌词。
童原至今还记得母亲手中仿若环抱另一个人腰间似的寂寥姿势,她就那样环抱空气在音乐下和根本不存在的舞伴脚下生风般地旋转,热烈地,投入地,奔放地,不知疲倦地,一曲又一曲,深红色裙摆在泛着鱼腥气的房间里绽放成一珠绮丽的花朵,仿若是着了魔。
童原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蓝色封皮的书籍,翻到印有自己名字的第十一页,她又见到了那首年少时故作忧伤写下的矫情诗句:她是稀薄云雾,笼罩青山的幕;她是褪色画布,神忧伤的笔触;她是式微的花,留不住的残夏;她是心上的疤,风斩断的枝桠。
那本来应该是一首报纸杂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情诗,如果是由一个大人来书写一定不会引起什么关注,旁人之所以对这首诗感到惊奇,皆因为诗人当时年仅九岁,正是因为如此,这首诗才有机会被编入一本反响平平的蓝色封皮诗集,它是童原这辈子写下的第一首诗,也是唯一一首。
童原双臂搭在窗台前写下那几行诗句时并未觉得那一天有什么稀奇,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因为这首仅仅四十八字的小诗而经受波涛汹涌的起伏。童原认为学会写诗这件事和学会钓鱼,学会做饭本质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孔美善却认为这首诗的出现代表着来自上苍的启示和无法挣脱的宿命。
“阿原,当真是你写的诗?”
“阿原,我是不是在做梦?”
“阿原,她果然没有骗我!”
孔美善紧紧捏着童原写在旧作业本背面的那首诗瞪大眼睛一再向女儿确认,童原被孔美善突如其来的狂热劲头吓到,她觉得母亲瞬间变得像是一头赛场上的疯牛,白色作业本在母亲眼中犹如一面斗牛士手中挥舞抖动的红布。
童原双手交握在背后被孔美善逼问得一连向墙角退了好几步,她不懂母亲为何面目狰狞,她不懂母亲因何亢奋,她不懂这首诗句和那些时常能在家中听到的歌词有什么太大差别,那便是童家母女之间悲剧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