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阿姨,我要报案!”那名身高一米七三左右的瘦弱男子火冒三丈地闯入金水镇派出所。
“你先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讲,另外请叫我警察同志,别称呼我警察阿姨,咱们都差不多年岁,同龄人相互理解一下,多谢。”庄宁的同事何奇放下手中的黑色中性笔示意白耀祖落座。
“警察同志,我要告金水小学的老师张帆对我进行精神侮辱,她的行为对我本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理伤害,我强烈要求她支付我十万元的精神损失费!”白耀祖讲起话来像是给植物喷洒农药似的唾沫星子横飞乱溅。
“姓名?”
“白耀祖。”
“性别?”
“这还用问?”
“性别?”
“男!”
“联系方式?”
“这是我电话。”
“身份证号?”
“我备忘录里有,给你。”
“住址?”
“问的那么仔细干嘛?”
“住址?”
“丞北巷二十五号三零二室。”
“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
“今天下午三点。”
“事件发生的具体地点?”
“金水街宝子烧烤。”
“现在你可以大致叙述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
“张帆是媒人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她选了宝子烧烤跟我见面,我啃烤玉米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假牙,张帆看见我掉牙就在那里一直捂着嘴巴咯咯直笑。”
“对方除去咯咯笑之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事?”
“那个女的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她就是一直捂着嘴巴坐在那里咯咯地傻笑,我在她眼里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警察同志,她这样对我已经很过分了,好不好?你们可千万别不当一回事!”
“对方是否导致你身体受到了伤害?”
“身体伤害倒是没有,心理伤害极大。”
“对方是否导致你受到财产损失?”
“财产损失倒也是没有,她付的饭钱,那也抵挡不了我所承受的心理伤害。”
“现在我们需要你提供一下对方具体信息,她的姓名、住址、工作单位以及联系方式。”
“张帆,金水小学老师,福禄巷三十六号院,她的手机号前八位数字和我的手机号相同,尾数是五五一三。”
“你现在希望怎么解决这件事?”
“十万元的精神赔偿。”
“白先生,我必须得跟你明确两点。第一,对方的行为并不涉及违法犯罪,同时也不构成侮辱及诽谤,我们无法为你立案。第二,我们现在可以为你做的是尝试联系对方沟通协商,询问对方是否能就这件事情对你作出合情合理的解释。”
“就这?”
“如果你坚持想要向对方索取高额赔偿,那你可以收集证据提出民事诉讼。”
“律师费不花钱?打官司不花钱?你们上嘴唇碰下嘴唇倒是说得轻松。”
“我可以理解你对这笔支出的顾虑,如果你不想找律师,我们也可以帮你联系社区调解委员会。”
“社区调解委员会能调节出个什么结果来吗?能调节出钱来吗?”
“不一定是钱,也许会是道歉。”
“道歉有个屁用!我想要道歉还用得着来你们派出所?你们这群女警简直就是一帮无用的废物!”白耀祖攥起拳头哐当一声砸了下接警台桌面,随后呲牙咧嘴地发出一连串哎呦好疼之类的惨叫。
“那小子的邻居去年不是给所里打电话报过案吗?”钟凌放下茶杯目送白耀祖大摇大摆离开派出所。
“你还记得是因为什么报案吗?”庄宁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走过来问钟凌。
“记得,那小子的妈拿不出钱给他换种植牙,他又不肯一直用那种普通的活动假牙就三天两头对他妈挥拳头,邻居实在看不过眼打电话报了警。我们赶到白耀祖家里,人家妈舍不得儿子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事儿咱们也没法管。”
“白耀祖也打他爸吗?”庄宁问。
“他爸比他妈健壮,他不敢。”钟凌答。
“欺软怕硬的东西!”何奇叹气。
“我们去年出警的时候,那家人对男警和女警两个态度,白家那娘俩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两人对男警察那叫一个毕恭毕敬,对女警察那叫一个吆五喝六,后来他们邻居自己都说白耀祖他妈被打不冤,白家的事以后街坊邻里们没人愿意再管。”钟凌觉得白家人简直把男尊女卑那种恶臭思想发挥到了极致,一个男字就可以让他们俯首称臣,一个女字就可以让他们生出欺凌之心。
庄宁听到白家这些丑事不免想起了樊静的好友白芍药,她很难想象白芍药生在这样一个凡事以性别为先的家庭要经历多少风雨。金水镇的大部分女孩子能够平安长大算是幸运,她们中间有人被逼疯,有人被打残,有人早早选择了自我了结,白家这种重男轻女的情况在金水镇比比皆是。
即便庄宁身为警察也经常因为女性身份受到歧视,即便庄宁身穿警服也仍旧会被无耻之徒用色眯眯的目光盯着胸前身后上下扫视,那些人眼里首先看到的是她的性别,她的身体,然后才是她这一身神圣庄严的制服。
庄宁在金水派出所工作这九年里对一件事感到十分不解,那就是镇上的男人一边轻视镇上的女警察,一边却深深畏惧着同为女性的金水海母。大抵是他们每一个都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吧,金水镇有句古话——瞒得过人眼未必满得过天眼,所以他们不怕穿着警服的女人,却怕专门替金水镇女人伸张正义的海神。
那年十一月金水派出所接到一起丞北巷居民打来的报警电话,报案者称她在丞北巷二十五号三零二室门口闻到异味,屡次敲门无人回应。庄宁与何奇抵达现场发现白耀祖父母均被利器所伤致死,白耀祖下落不明。
庄宁马上向上级公安机关报告,县里立即派人来参与案件侦查,办案人员通过收集证据确定了嫌疑人为金水镇粮油店老板方力伟。方力伟对罪行供认不讳,他承认行凶动机是因为白家先前报案导致自己锒铛入狱,他长久以来一直对此心存记恨。
方力伟认为白芍药嫁给他还不到一年就去世,他等于做了一笔赔本买卖,白家长辈那么吝啬肯定不会对他做出相关赔偿,方力伟便自作主张地潜入白家拿走他们在葬礼上收到的奠仪,以及白母的几件金首饰,白父储存的几条香烟,白耀祖的笔记本电脑、游戏机、手表、名牌运动鞋。
方力伟认为他这几年监狱蹲得实在很是委屈,他娶白芍药进门支付了三万元彩礼,可是白芍药婚后在家里又不是不吃不喝,他拿走那些东西来抵顶自己的损失就是理所应当,方力伟万万没想到白家竟会因为这种事报警。
方力伟将赃物变现过后骑着摩托去青城地下赌场狠狠玩了几天,那些从白家得来的钱财被他几夜之间挥霍得精光,他没有心疼那些钱,他认为那是白家理应支付给自己的赔偿金,等他醉醺醺地从青城返回金水镇,两名身手矫健的女警已经提前在车里等候,方力伟酒还没醒透就被按在地面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方力伟父子现在住的房子是方家大伯名下的房产,他的粮油店也是从房东手里押一付三租来的店面,方家的人嫌弃方老头行为不端,彻底放弃了方老头和方力伟,他们没有为方家父子出一分钱。
方力伟几年前第一次出狱就先去找在危急时刻不帮自己的亲戚算账,他把大伯二伯家的两个妹妹堵在死胡同里打到脏器受损。方力伟因此又被判了几年刑,等他再次出去时得知去年出狱的方老头已死,他被表哥收养的儿子两年前也已在疫情中去世,方家这一股到他这里彻底断了香火。
方力伟认为这所有的一切都始于他娶了白芍药进门,如果没有白家人报警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一系列悲剧,所以他理所当然要去找白家人报仇。方力伟唯一的遗憾就是让白耀祖那个小子成功逃脱,那个家伙打开门看见方力伟正在行凶捂着嘴巴一溜烟地逃跑。
白耀祖那个懦弱的家伙既没敢报警,又没敢上前从方力伟手下解救父母,他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不知躲到了哪里。方力伟被警察逮捕当然无从得知白耀祖本人的下落,但是庄宁知道,白耀祖在逃跑时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货车撞倒,当场毙命。
庄宁处理完毕案件给樊静打了一通电话,同她大致讲了一下白芍药四名家人的死亡原因,庄宁觉得樊静毕竟是白芍药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樊静在电话里沉默地听庄宁讲述白家几个家庭成员的人生结局。
樊静既没有难过,又没有感慨,她甚至都没有说一句恶有恶报亦或是活该。庄宁至今还记得那天樊静在话筒里讲的那段话,她仿佛不是在对庄宁讲话,而是对着远方看不见的神明祈愿。
“如果这世间真有金水海母,我希望芍药在黄泉之下不要再遇到她的家人,我希望芍药下辈子可以投胎到一个不重男轻女的正常家庭。我希望芍药下辈子生活富足,不再饿肚子,不再为学费发愁,不用穿亲戚不要的衣服。我希望芍药下辈子不必再被父母亲戚逼迫,稀里糊涂结婚生子,我希望她身体健康,好好吃饭,永远不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