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原第二天中午醒来想起了昨天酒醉时和樊静的全部对话,她好庆幸樊静没有和自己大发脾气然后彻底翻脸。樊静这十多年来并没有苛待过童原,反倒是童原总是时不时地惹她生气,可是童原不知为什么会在心底对她抱有一种畏惧,那种畏惧不是怕被樊静伤害,而是畏惧失去。
童原很怕长成大人的自己有一天会和樊静形同陌路,她很怕樊静有一天身边会有伴侣出现,她将沦为这个家里不受欢迎的多余角色。那些旁人看起来十分繁重的工作并没有使童原感到焦虑,她所有的焦虑都来自对樊静不理智的占有欲。
那束被樊静发配到露台的百合花对童原来说依旧如昨晚一般刺眼,刺眼得如同在三平米卫生间里打开八百瓦的灯光,刺眼得仿佛再注视一会儿就会被烈火灼伤双目。
童原洗过澡来到露台坐在椅子上静静望着花瓶里的娇弱花朵,它们为什么会一瞬间拥有了人类的表情与神态,它们花瓣随风轻轻摇曳的样子好似在对童原示威,既然如此,它们就不应该继续存活于这个世界。
童原抽出一支百合花摘下一片花瓣摊在指腹揉碎,那种淡淡幽香仿佛透过皮肤沁入了她的身体。童原不由得想起金水镇的孩子们小时候会用捣碎的凤仙花加上白矾染指甲,通常只消敷上两三个小时指甲就会变成一种令人倍感舒适的橘红,假使想要颜色深一些就得耐着性子重复染色两三次,届时一一拆开缠绕在十根指头上面的树叶,指甲就会变成像枫叶一样的深红。
童原自那些金水镇的旧时回忆当中抽离出来时被蹂躏的花瓣已经散落满地,细颈花瓶里只剩下九根光秃秃的绿色花枝。童原将地上不成形的花瓣全部收集在一起扔进垃圾桶,随后回屋换好衣服去了一趟家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童原站在便利店的货架前看了许久才挑选出两盒烟,她想尝试一下这种不知道为什么会生产出来的东西是否能减少内心的畏惧与焦虑。童原明知她早应该就心理问题求助医生,然而她不知为何心里十分抵触,她怕万一查出什么严重的精神疾病,严重到让樊静老师把她当做一个需要操心的精神病患来看待,严重到让她无法继续为之努力十几年的心爱船舶事业。
童原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梦游,她身上近来却又添加了一种新的症状,每天晚上即将睡着的那个当口,童原都能听到孔美善喂一声试图将她唤醒,那个声音利落清亮,中气十足,她总是想方设法阻止童原入睡。童原前一段时间在网络上查询过可能会引起幻听的各种诱因,搜索引擎反馈幻听通常是精神疾病引起或者是疲劳、恐惧、悲伤等情绪波动所导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种糟糕的精神状态究竟是缘何而起。
“您好,三十六元。”便利店收银员结完帐抬头看了童原一眼。
“胡阿姨?”童原没有想到孔美善的狱中好友胡兰花竟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打工。
“阿原,你稍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要换班,咱们出去聊聊天。”胡兰花小声叮嘱童原。
“那我去门口等您。”童原站在超市门口想点一支烟,却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打火机。
“久等了,阿原。”胡兰花大概十分钟后提着一只无纺布手提袋急匆匆走出便利店。
“没关系,胡阿姨。”童原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地将双手插进外套口袋。
“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吧。”胡兰花抬手指了指几十米开外的一个小型广场。
“好的,我们去吧。”童原干巴巴地答话,她一时之间也找寻不到什么合适两人的话题。
“如果你不介意来个饭团吧,我出来前已经在微波炉里加热过,还有三天过期。”胡兰花自无纺布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热腾腾的饭团递给童原。
“谢谢您。”童原本想拒绝,可是听到胡兰花话尾的那句还有三天过期,又觉得拒绝的话若是讲出口好像是在表达嫌弃。
“好吃吗?”胡兰花咬了一口她手里的饭团问童原。
“好吃,您给我的这个是金枪鱼饭团。”
“你喜欢吃金枪鱼?”
“嗯,小时候在爷爷家里偶然吃过一盒金枪鱼罐头觉得很可口,后来长大后跟樊静老师生活在一起经常有机会可以吃。”
“樊静老师是不是知道你很喜欢吃金枪鱼?”
“我倒是从来没有特意在樊静老师面前提过,她或许是自己猜到了吧,每次吃饭的时候如果有金枪鱼刺身、香煎金枪鱼、金枪鱼沙拉、金枪鱼意面、金枪鱼寿司之类,我都会忍不住比平时多吃一点。”
“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老师你喜欢吃金枪鱼呢?”
“大概是因为在老师面前很害羞吧,小时候也很少向父母提这种要求,我在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提要求很丢脸。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傻傻坚持什么,阿蛮就可以和老师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爱吃什么食物,想要什么东西,同样的事对我和小律来说却异常艰难,我们心里一致认为对老师或者家长提出那样的要求好像令人很不好意思。”
“如果你能大大方方提出来,你的樊静老师没准儿反而能更高兴呢。”
“也许是吧。”
“稍等,我吃个药。”胡兰花将饭团外面的透明包装纸扔进对面座位旁的垃圾桶。
“您身体不舒服吗?”童原见胡兰花从无纺布袋里面掏出一只药盒和印着便利店标志的保温瓶。
“我出狱后不大适应社会,医生诊断我患上了焦虑症伴随惊恐发作。你不用担心,这也不是什么绝症,现在社会节奏快,很多人都患有焦虑症,抑郁症之类的心理疾病,我现在通过服药症状已经比从前减轻了许多。”胡兰花服下两颗白色椭圆药片过后开口安慰童原。
“胡阿姨,你吃的这个药叫什么名字,我也想买一盒试试,我平时上班压力比较大。”童原想私下里试试医生开给胡兰花的药对她是否有效。
“我把剩下这半盒给你好了,我的家里还有一整盒,这药初期服用可能会伴随一些头晕、恶心,嗜睡之类的副作用,后期症状会慢慢消退……阿原,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去一趟医院。”胡兰花把那盒抗焦虑药直接递给了童原。
“谢谢胡阿姨。”
“你如果觉得自己很焦虑就多出门和人接触接触,多晒晒太阳,医生告诉我晒太阳,多活动可以让人变得快乐,你可以试一试。”胡兰花很是热心地向童原提议。
“好的,胡阿姨,我会试一试。”童原把那盒抗焦虑药揣进外套口袋。
童原与胡兰花告别之后顺路去了一趟小广场旁一间新开的花店,她在花店里又挑了九枝百合花,等回到家中将它们重新放入露台的细颈花瓶,现在它们既不像八百瓦的灯光那样刺眼,又不拥有人类的表情与神态,更不会猖狂地向童原示威,它们单纯只是一种植物,一种装点。
童原发觉自己近来越来越像是一条挣脱了锁链的疯狗,那种在失控感驱使之下做出的种种不理智行为,一方面让她心中郁积的情感得到释放,一方面又前所未有地令她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失落,一辈子无法真正拥有樊静的失落,独属于她这个欲壑难填的贪婪者的失落。
胡兰花说多晒太阳会让人变得快乐,童原便抱着一本书躺进院子里的吊床,她想试试会不会得到一丁点快乐,一点点独属于她这个得蜀望陇的贪婪者的快乐。
“毛姐,钱的事你完全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你先去确定一下具体的时间……你放心,我都二十来岁的人了,我们家没人管我……哎呀,童原,你这个扑克脸为什么躺在我的吊床上面?你要是想把我吓死你就直说!”阿蛮见到童原居然敢霸占她的吊床一瞬怒火直窜头顶。
“樊老师一早说过这个吊床大家都可以使用,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不要惹我。”童原实在懒得理会一惊一乍的阿蛮。
“咱们家这个吊床一直以来就只有我一个人在用,你们三个之前从来都没有碰过它,它当然独属于我!扑克脸,你快点从我的吊床上下来,否则我去找樊老师说理。”阿蛮开始像个几岁的孩子一样胡搅蛮缠地威胁童原。
“你都多大了还告状……等等,阿蛮,你的脸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真的跑去往脸上打那种乱七糟八的针剂,难怪你这段时间从来都不和我们一起吃饭。”童原离得很近才发现阿蛮原本十分明艳的面容似乎和从前有所不同,她脸上所呈现出的表情明显无法跟得上内心情绪的翻涌,如同一艘货船被装载了最大许可载量几倍的货物,船体吃水,操控失灵。
“你该换眼镜了,扑克脸,我的脸明明还是老样子!”阿蛮闻言立马双手紧紧捂住自己面颊,恶狠狠地透过指缝白了童原一眼。
那天午后的阳光很惬意,很舒适,日光透过斑驳的树荫落在面颊,童原感受到一种来自自然的抚慰。她从小到大都活得很沉闷,很不安,很焦虑,遇见樊静老师之前极少有什么放松的时刻。
樊静老师上班之后两个人生活都变得很忙碌,她们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再去爬山、骑马、滑雪、攀岩、打壁球,话剧、舞剧、音乐剧之类的倒还是会偶尔抽时间去看一看,那是樊静老师为数不多会沉浸其中的真心爱好,至于其它只能勉强算作是她打发漫长时光的消遣。
“阿原,这会起风了不要睡在外面。”樊静老师的声音裹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动一起传进童原耳畔。
“几点了,老师?”童原起身揉了揉眼睛。
“五点三刻,我们还有十五分钟就吃晚餐。”樊静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时间。
“那我们一起去吃晚餐吧。”童原双手拄着系在两颗大树之间的吊床摇摇晃晃地起身。
“当心摔倒。”樊静见这情形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童原。
童原从吊床上下来身体失重踉跄了一步,胡兰花给的那盒药和口袋里的烟一前一后滚落到樊静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