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空房的墙壁已经被装修公司做过一番细致的防撞处理,樊静老师选购的新床亦是四边没有棱角的安全款式。童原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摆在房间正中的那张新床,她本以为新卧室里会出现两张单人床,樊静老师会与她像两尊石狮子似的隔着大门各守一边。
“还满意吗?”樊静老师那晚将近十点才穿着一身睡衣来到新房间。
“当然满意,老师好细心。”童原知道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人会对她如此上心,孔美善不会,童金虎更不会。孔美善只会在发现童原出现梦游之后,每天晚上用麻绳将她的脚踝系在床尾,导致她夜晚连人带床扑通一声翻落到地板。
“死了?”孔美善慢悠悠地走过来抬起鞋尖来来回回扒拉童原下巴,她蹲下身蜷起食指放在童原鼻子下方试探,童原屏息,她感叹,“你死了也好,十年前本就该死,倒是让你白赚了十年。”
“我还没死。”童原卯足力气张开嘴巴恶狠狠地叼住孔美善小腿,她泛起片片淤青的皮肤上顷刻多了一个血淋淋的牙印。
“童金虎,你快来管管你女儿,你女儿今天晚上好像恶鬼上身了!”孔美善扯着尖利的嗓子叫醒躺在床上打呼噜的童金虎。
“你这个咋咋呼呼的娘们儿真是不消停,大半夜吵什么吵,孩子不就是咬你一口吗,能死?”童金虎边骂边解开系在童原脚腕上的麻绳,随后又将四仰八叉的小铁床翻了个面重新摆回到窗前。
“你就不管管她?”孔美善瞪大眼睛望着对眼前一切置若罔闻的童金虎,她本以为身为丈夫的童金虎会在这种时候与妻子站在一边,她本以为身为父亲的童金虎会在这种时候帮母亲在孩子面前树立威信。
“闭嘴吧,我不想管,她只是做了我小时候一直不敢做的事情,孔美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平时总是欺负阿原,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童金虎言毕扯着胳膊拽走瘦得像是一捧枯柴的孔美善。
童原踩着铁床翻出窗子去院子里打水洗干净鼻子、额头以及牙齿上的血渍,金水镇咸涩的海风与嘴巴里血液的腥气混杂在一起,童原捂着翻江倒海的胃跪在地上呕吐,直到眼前出现一滩苦涩的黄绿色胆汁。
童金虎第二天凌晨三点钟就从被窝爬起来和兄弟们一起出海,孔美善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子呆,她一遍又一遍抚摸小腿上尚未消肿的那圈齿痕,继而蓦地停止手上的动作扬起嘴角自嘲地笑出了声音。
孔美善站在窗前点一根烟吸了几口踱着步子来到童原房间,她从昨晚就开始盼望童金虎今早快点穿衣服滚蛋,她还有一笔隔夜的旧账没来得及和童原这个狗崽子清算,那天距离童金虎死于铁锤之下大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狗崽子,你给老娘起来,我今天要好好教教你什么是孝顺!”孔美善弯腰捡起一只拖鞋砸向陷入梦境之中的童原。
“妈妈。”童原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
“快点起来,衣服脱掉,手撑这里。”孔美善一脸不耐烦地用力拍了拍身旁的书桌。
“好的。”童原一见到孔美善夹在指缝的烟头便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孔美善几乎每一次都是这样迫不及待,她好像是一个手里抖动空药瓶不停往外倒的瘾君子,她需要药,她是童金虎的药,童原是她的药。
那个该死的孩子又在孔美善面前露出那种神明爱世人的眼神,她好像在用肌肤之痛对身为母亲的孔美善布施,她明明正在承受惩罚,她明明正被按住头俯视,孔美善却感觉被惩罚,被俯视,被欺凌,被践踏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那个身为童原母亲的自己,那个被孩童怜悯的自己。
“你倒是喊啊,你倒是叫啊,你是哪里来的骨气,你为什么不求饶,你当自己是落难的神明吗!不,你什么都不是,死了都没人在乎你!”
孔美善恨她小小年纪偏偏生出一副隐忍的大人模样,孔美善恨她眼里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悲悯,孔美善恨她身为普通渔民的孩子却自持高贵,即便那孩子颤抖得再厉害也不会让自己流露出哪怕一丝丝狼狈,即便那孩子疼痛得再厉害也不会涕泗横流地向母亲求饶。
那孩子心里好似一直都在抱有某种坚定的信念,孔美善不懂她究竟在疯魔地坚持什么,孔美善更不懂她为什么不可以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扯着母亲的裤脚大声哭喊、耍赖、挣扎、躲避、道歉,那才是被长辈惩罚的孩童理应拥有的可怜巴巴模样。
“妈妈……”童原背后顶着十几处新鲜的烟疤语气颇为平静地喊了一声,仿若此刻是另外一个人撑在桌前替她承受痛苦,她只是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
“哎呦,你这是想通了来向我求饶吗?那你就好好地为昨天的事给我道歉!”孔美善难得见到童原在这种时候像个孩子似的喊自己妈妈,她突然觉得不再那么恨眼前这个孩子了,她需要孩子臣服,她需要孩子柔软,她需要孩子像个孩子,唯有如此她才不会隐隐感受到那种令人惶恐不安的危险。
“妈妈,昨天是我不对,你也来咬我一口吧,我还给你,我也想尝尝被人咬的滋味。”童原趁孔美善挪开烟头的间隙迅速从书桌上起身套上短袖衬衫,那孩子的动作灵敏得就像是一条险些被捉住的马口鱼。
“我允许你起来了吗,谁给你的胆子?”孔美善没想到童原今天竟然胆敢在自己面前这样放肆。
“妈妈,你确定不还口吗?”童原陡然间好似变了一个人,她话语中多了些许挑衅意味,那种菩萨一样悲悯的眼神在她眸中已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藏在平静海面之下的凶险,那个骇人样子真的很像是情绪爆发之前的童金虎。
“我咬你做什么,我又不是牲畜,牲畜才动不动咬人。”孔美善言语间举着烟头吐了童原一脸烟圈,她倒是想看看这个该死的孩子到底能在自己面前折腾出什么花样。
“那么轮到我了,妈妈。”童原一边站在书桌旁平静地系衬衫纽扣一边语气淡淡地通知孔美善。
“轮到你什么?”孔美善冷笑着问道。
“今天该轮到我让妈妈好好体验一下被烟头烫的滋味。”童原系好最后一粒衬衫纽扣的刹那抬手夺走了孔美善手中的烟头,那个位于金水镇海边的渔民之家自此又多了一个年少的魔鬼。
童原彼时终于想通为什么孔美善在一个月之后对童金虎毫不犹豫地抡起了铁锤,原来不是因为孔美善对童金虎的恶行已经忍无可忍,是因为她,因为她亲手用水泥封死了母亲情绪的出口,因为她拆卸掉了母亲前往那个幽暗秘境的按钮,因为她停止向母亲供应那种名为暴虐的有毒药剂,因为她剥夺了母亲在女儿面前扮演暴君的权利……那个家中原本有序的循环无法再继续……孔美善如同被暴雨灌满的江水一样骤然决堤……
“阿原,你怎么洗澡洗了这么久,是不是在里面晕倒了?”樊静站在浴室外声音不大地敲了几下门。
“老师,我马上出来。”童原听到樊静敲门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你额头上有伤口怎么还敢碰水?”樊静见童原头发湿漉漉地走出浴室难掩吃惊。
“我一天不洗头浑身不自在。”童原被樊静略带嗔怪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就不怕感染?”樊静不依不饶。
“老师,您尽管放心,我头上这一点点小伤根本不碍事,我小时候每次撞伤额头都不耽误洗澡、游泳,我们金水镇的孩子身体像铁皮一样结实。”童原怕樊静过于担心连忙解释。
“好了,老师知道了,来吧,过来让我看看伤口。”樊静打开床头灯摆手招呼童原。
“来了。”童原走过去顺从地坐在床边。
“低一点,大个子。”樊静拍了拍童原肩膀。
“啊?”童原半晌才意识到樊静是在叫她。
“我叫你头低一点。”樊静又拍了拍童原的肩。
“这样可以吗?”童原身体向下一滑索性落座在地板。
“可以……我来瞧瞧,你还口口声声说没事,伤口一碰水又在流血,还不赶快去把医药箱拿来?”樊静一边仔细检查伤口一边不停地数落童原。
“给您。”童原俯身打开柜子取出医药箱,随后又好奇地问,“老师,为什么咱们家每个房间里都要备一个这种东西?”
“大抵是因为你们这些金水镇的‘铁皮少年’平时太容易受伤了吧,我的心总是提着,有备无患。”樊静一边捏着棉签给童原涂药一边调侃。
“嘶。”童原感到发间传来一阵刺痛不自觉闪躲。
“忍着点,可别哭鼻子,万一哭了我可不会哄你。”樊静伸手把童原重新搂回到自己身前。
“我可是一点都不怕疼。”童原讲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里面好像包含着一股孩子气的较真。
“好好好,我们阿原最厉害了,我们阿原天下无敌。”樊静给童原涂完药起身收好了医药箱。
童原发现樊静老师似乎已在这些年间不知不觉学会了用柔和的语气表达爱意,她现在讲起这些温暖的话来再也不像从前那般生硬,每隔几年讲话时的语气就会变得比从前更加柔软一点。九年之前,孔美善死讯传来的那一天,老师对她表达关心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撇脚的演员,九年,原来孔美善已经死去了九年,原来樊静老师已经照顾了她九年。
窗外月光的清辉透过玻璃洒进熄灯后的房间,童原掀开被角小心翼翼地躺在那个人身畔,她很怕惊扰到眼前犹如透明肥皂泡一般易碎的梦境,她很怕指尖一触碰眼前的一切便会消散于云端。
“怎么还不睡?”樊静侧过身。
“好幸福。”童原感叹。
“哪里幸福呢?”樊静追问。
“老师守着我,我很幸福,老师为我上药,我很幸福。”童原垂眸思忖片刻回答。
“那老师数落你的时候呢?”
“也很幸福。”
“傻孩子,你好容易满足。”樊静听到童原的感慨无奈地摇头。
“老师,如果小的时候遇见你就好了,如果小时候伤痕累累地遇见你,你一定也会像今天这样悉心帮我处理伤口,你很有可能还会把我从金水镇的家中带走,那样我或许就不会活成一片阴雨。”
“阿原。”
“嗯?”
“很疼吧?”樊静温热的指腹缓缓拂过童原背后那些凹凸不平的烟疤。
“很疼,老师。”童原眼眶里有两行眼泪坠落。
“老师给你揉揉吧。”樊静摊开手掌在那片伤疤密集的皮肤上轻轻地揉啊,揉啊,她仿佛看到当年那个咬着牙忍痛的无助金水镇孩童。
“老师,真的很疼。”童原下意识地往樊静怀里靠了靠,那些九岁那年留下的伤疤在二十三岁这年得到了迟来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