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原这周一连请了三天病假,樊静每天下班经过童原家门口都会不自觉放慢脚步,那个身上携着阴雨气息的孩子生病时没人照顾,不知道会不会像遗忘在角落里的水果一样烂掉、发霉。
樊静想到这里驻足望向童原家中的玻璃窗,那一刻她看见童原下巴抵在手背上呆呆看向窗外,两个人目光几乎在同一秒对视,樊静想假装没看到童原转身离去,内心却背负一种遗弃似的背德感,如同把一个走丢了的孩子独自扔在雨里。
“童原,你的病好些了吗?”樊静犹豫再三还是敲开了童原家房门。
“好多了,老师。”童原指了指身后的沙发请樊静落座。
“晚饭吃过了吗?”樊静为了避免尴尬随意挑起一个话题。
“我没有吃晚饭,您周日下午临走的时候不是让我饿着吗?您说饿上几顿,我这颗装满怪念头的脑袋才会清醒。”童原一边从保温壶里接水,一边背对着樊静回答。
“你的意思是……周日下午直到现在,你整整三天粒米未进?”樊静嗓音颤抖得犹如秋末树枝上悬而欲坠的枯叶。
“嗯。”童原回身将手中装有温水的杯子放到紧靠墙的沙发边几。
“我叫你饿几顿你就饿几顿,那我如果现在叫你去死呢,你也去?”樊静气急败坏地将始终低着头的童原一把拽到跟前。
“对不起,老师,我还以为……您让我饿上几顿是一项需要认认真真执行的惩罚。”童原见樊静被自己气得面色如纸一脸愧疚地低声道歉。
“童原,难道你分不清什么是气话,什么是真话吗?又或者你根本不是分不清,只是单纯在挑衅我?”樊静按捺住想要发火的念头满眼失望地把童原推到一旁,她再一次对来到童原家中感到后悔,果然靠近阴雨肩膀势必会被淋湿。
“我……我怎么会刻意挑衅老师,我只是……”童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向樊静解释自己分不清气话与真话的原因,如果将故事从头细细讲起,这个向来不怎么喜欢自己的老师会有耐心倾听吗?童原心中得出一个悲观的答案。
“既然你说不是刻意,那我今天再给你一个机会重新回答我的问题,童原,晚饭吃过了吗?”樊静双手抱在胸前神情严肃地盯着一旁的童原。
“我晚饭打算吃您上次给我带来的红烧肉。”童原思忖半晌谨慎地更换了一个势必不会惹怒老师的答案。
“我上次给你带来的外卖……不是被我扔了吗?”樊静想到上次酒醉时怒气冲冲的失控行为不免感到些许窘迫,那天如果不是体内酒精作祟,她或许不会对童原发那么大的脾气。
“我又取回来了,老师,您今天没有喝酒吧。”童原一脸不放心地向樊静确认。
“老师工作日基本不会碰酒,每周放假和朋友聚会时小酌一杯而已……”樊静抿了一口杯子中的温水对童原十分认真地解释,虽然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
“那就好。”童原垂下眸子松了口气,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樊静恍然间觉得两个人的师生身份仿佛顷刻对调,童原好似变成一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操心老师,樊静自己则变成一位被老师反复叮嘱不要逃课的学生,她不明白两人之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奇异感受。
“记得好好吃饭,明天准时去学校,我先……”樊静话说到一半胃里突然发出一声猫叫似的饥饿警报,她在学生面前感到些许丢脸,掌心下意识地捂住了胃。
“我给您煮个面吃吧,三分钟就好,您低血糖那么严重,如果等到回家再吃东西恐怕身体吃不消。”童原掏出马口铁盒取一颗裹着糖霜的水果硬糖送到樊静唇边。
樊静嘴巴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散发着樱桃气息的清爽酸甜,她正纳闷儿童原怎么会知道自己低血糖的功夫,那孩子已经熟练地打开了厨房里的燃气灶,童原将调料、方便面、蔬菜、小丸子和从冷冻仓里取出的红烧肉一股脑扔进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的汤锅。
樊静见这情形不禁想到大学时经常和白芍药半夜用茶缸泡方便面,寝室里另外两个家伙闻到香味会迷迷糊糊地从上铺爬下来眼巴巴地望着白茶缸,四个人在飘散着食物香味的小小寝室里一边嬉闹一边分享食物,最后带着被食物安抚过后熨帖的胃各自回到床铺,闭上双眼心满意足地入睡。
厨房汤锅里大杂烩似的方便面转眼便煮好,童原垫着脚尖从橱柜里取下来两只青海波纹的陶瓷面碗,简单冲洗几下盛出满满一碗摆在樊静身前的老旧圆形餐桌,她自己碗里则只是象征性地挑了几筷子,充其量不过小半碗。
大抵是因为饥饿的缘由,樊静觉得童原将最简单也最常见的方便面煮得异常美味,她一边慢吞吞地吃着学生亲手煮给自己的面,一边回忆起白芍药平日里对班上那两个留守儿童的关照。
白芍药与樊静虽是相伴六年的大学同学兼密友,两个人的教学目的和方法却截然不同,白芍药更加注重守护孩子内心世界与呵护她们的情绪,心理健康是首要,学习成绩是其次。
樊静的教学目的与之相比则更加功利和现实,她向来不过多了解和干涉班上孩子们的家庭生活,她把所有工作精力都花费在如何提高学生们的语文成绩,可是如果让樊静重回年少时光自己来挑选班主任,她更想要的是像白芍药那样真正关注孩子情绪感受的好老师。
“那个……你上次得知作文分数之后,又对自己……”樊静饭吃到一半忽然抬头问对面安安静静玩邮轮模型的童原。
“嗯。”童原手中的笔微微顿了一下。
“抬头,让我看看你的脸。”樊静蹙起眉头放下手中的筷子命令道。
“早已经消肿了,老师。”童原仍旧低着头在那些空白小方格上涂涂抹抹。
“我上次来的时候是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樊静的语气陡然变严厉。
“不可以什么?”童原放下邮轮模型反问。
“不可以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樊静加重语气再次强调。
“您确实告诉过我,不可以再伤害自己,可我当时也明确地回答了您,我无法不伤害自己。”童原闻言抬起头目光平静地凝望着餐桌对面的樊静,她那副伪装大人的表情令樊静反倒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执拗的孩子。”童原表现得越是平静,樊静觉得她越是挑衅。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多事的老师。”童原毫不相让地顶撞。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樊静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个古怪的孩子所激怒。
“老师,咱们班里有我这样的学生是不是很影响您的心情?我知道您一向十分重视语文考试成绩,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给您拿过一次全年组第一名,我知道您一向十分喜欢积极乐观的学生,可我从小就像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见不得天光。您一定很讨厌我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您就权当我这个学生不存在好吗?我会尽量在班级里活得像是无声无形的空气,我会尽量不影响您平日里的大好心情。”童原面对情绪失控的樊静依旧努力保持平静。
“你……你真是无药可救,我今天真是多余来看你!”樊静万万没有想到童原竟会这样阴暗地揣测她这个班主任,樊静的确一直以来都对童原这个孩子喜欢不起来,可喜欢不起来,不代表着她讨厌童原。
童原倚着门框呆愣愣地看着班主任樊静再一次怒不可遏地冲出家门,那似乎是一名每逢饮酒便会情绪极其不稳定的年轻女性,童原内心实在太害怕自己这个古怪的学生被班主任樊静所讨厌,所以才抢在前头主动说出那些曾被初中班主任反复使用过的刺耳台词。
譬如,你这样阴郁的学生在班级里实在很影响我的心情,我欠你钱了是吗?
譬如,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种我行我素的顽劣学生,成绩好就自以为了不起?
譬如,为什么你别的科目能考全年级第一,语文却偏偏不能,你和我这个语文老师有仇对吗?
童原抢在樊静前头一股脑儿地占用了她下一秒可能会念出的全部台词,唯有如此,童原才不会从最心爱的老师口中听到那些熟悉而又残忍的字眼,然而这种类似在爱人举刀之前先自杀的激进行为显然起到了反作用,樊静今天离开时已经气恼地断言她这个学生无药可救。
“老师,我真的无药可救了吗?”童原一边呆呆地凝望出租车轮在马路上扬起的沙尘,一边站在半卧海面的火红夕阳之下反复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