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律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人怀里那么痛快地哭过,四年之前那个寂静无声的夜晚,樊静老师不留情面地回绝了她想得到一顿严厉惩罚的心愿,祖律当时感觉好像再一次被母亲狠心遗弃在金水镇。
祖律后来过了很久才明白樊静老师那晚所讲述的道理,那是在阿蛮出走两年之后的一个周末下午,祖律陪浅唐学校的同学苏海棠去古玩城买绿松石鼓珠用以搭配佛珠,苏海棠弓着脊背在松石店柜台前捏着卡尺一颗一颗地筛选,祖律则好奇地在店里四处浏览,一会看看戒面,一会看看雕件。
那会儿有一个手上缠着佛珠的人满面春风地迈进门槛,松石店老板指着外面两个戴着奇怪帽子的外国人对那人说,你看,又在拜。祖律沿着松石店老板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两个身着华丽异国服装的男性在墙边铺了一张方毯,随后双手合十开始对着墙面一次次虔诚跪拜。
“我在家里也拜。”那个手上缠着佛珠的人收回目光感叹。
“你也信这个?”松石店老板颇为意外地看着那人。
“嘻嘻,我一做完坏事就拜,拜完了再继续做坏事。”那人言语间手里搓着颗颗浑圆的佛珠狡黠一笑,童原在那个当下陡然明白樊静老师那晚断然不肯施以惩罚的更深一层含义。
忏悔过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了吗?叩拜过就可以当做洗清罪孽了吗?受过惩罚就代表消解恶行了吗?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宽慰自己的内心罢了。原来樊静老师那晚的不予惩罚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惩罚,而她原本想讨要的惩罚却是一种披着赎罪外衣的奖励。
“小律,你就暂时别想着搬走了,樊静老师二十几岁就开始带着咱们几个生活在一起,她连那些风言风语都不在乎,又怎么可能介意你骑着电动车给她丢脸。”那晚临睡前童原趿拉着拖鞋来到祖律房间。
“我其实想搬出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祖律坐在椅子上沉默半晌回答童原。
“什么原因?”童原转身阖上房门。
“樊静老师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她到现在还没有谈朋友,我们是不是她感情路上的阻碍……”祖律对童原讲出隐藏在心中已久的担忧。
“阻碍……”童原皱起眉头细细咀嚼这两个字,随后又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童原不知道樊静这些年间不谈恋爱究竟是因为不想谈,还是因为被她们三个半大孩子耽误,她此刻已经慌乱到来不及思考这些,童原一听到祖律说樊静有一天会和别人谈恋爱,心脏好似像被一排扎满生锈钉子的轮胎碾过,痛苦得几乎不想活。
“我们已经成年了还这样继续霸占着她的生活……会不会太自私了呢?”祖律不想让樊静老师无休无止地为她们付出下去,老师早就应当卸下肩头的负担拾起自己的人生。
“我不管你如何选择,反正我要继续自私下去。“童原几乎未做思考便第一时间否定了祖律。
“阿原,你到底怎么回事,我的意思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我们再继续和樊静老师生活在一起,她很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考虑结婚。”祖律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反问童原。
“我不明白。”童原迅速否定。
“我看你不是不明白,你是不想明白!”祖律踢开椅子凶巴巴地质问童原。
“闭嘴吧,别让我动手揍你,你记住,我不是樊静老师,我拿不出那么多耐心给你,你别逼我用金水镇的方式解决问题。”童原走过去警告似的拍了拍祖律面颊。
“拽什么拽,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手里捏着我的一点把柄吗?”祖律气急败坏地在童原背后叫嚷。
“所以你想怎么样呢,鱼死网破吗?也可以。”童原听到祖律的叫嚷若有所思地露出一抹浅笑。
“我……我可没有那个意思。”祖律见童原和她较起真来顿时没了气焰。
“那就好。”童原得到满意的回答头也不回地走出祖律房间。
祖律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童原情绪像今天这般失控,那个人在金水镇的孩子们中间本是犹如定海神针般的存在,童原机智、聪明,学习成绩优异,平日里懂得又多,她们这帮年龄小一些的孩子们几乎都把童原当做仰望的对象。
祖律知道童原一向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她本以为童原会理解自己想要搬出这个家的初衷,她本以为童原也和自己一样对拖累樊静老师的感情生活抱有愧疚,可是童原今天出自下意识的反应实在太令祖律出乎意料。
祖律回想起童原刚刚那一系列反应忽然想起了浪荡仔,如果当年不是浪荡仔和阿蛮走得那么近,祖律根本意识不到她无法接受阿蛮拥有关系亲密的朋友,即便阿蛮与浪荡仔之间根本不是情侣关系。
祖律长大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心中对阿蛮的喜欢,那么童原呢,童原对樊静老师又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情感,难道只是一个古怪学生对老师近似乎偏执的占有欲吗,难道只是想紧紧抓住一个爱护自己关怀自己的人不放手吗,可是除此之外还能存在什么其他可能呢?
祖律摊开双臂躺在床上呆愣愣地仰望天花板,她又回想起七岁那年妈妈打算出走的那一天,那天妈妈戴云舒亲口告诉祖律一个巨大的秘密,那个秘密如今已经在祖律心中埋藏了十五年。
“小律,妈妈可以逃走吗?”那天戴云舒躺在床上问正在埋头写作业的祖律。
“可以,妈妈,你可以逃到任何你想逃的地方。”戴云舒流着眼泪抚摸祖律头顶。
“妈妈,我保证会照顾好自己,我会健健康康长大,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保证长大之后会成为很好很好的人……”祖律不想让自己成为妈妈抛不下的负担。
“乖小律,妈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做个好妈妈。”戴云舒一边抽泣一边向祖律承诺。
“你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了,不是你不好,是祖大鹏太坏。”祖律踮起脚尖擦掉戴云舒眼角的泪水,然后戴云舒就对她讲述了那个秘密,那个关于童原与祖诗真实身世的疯狂秘密。
戴云舒和孔美善当年在镇上仅有的一间医院同时生产,她们为了让彼此以另一种形式留在对方身边陪伴,私下里竟然偷偷交换了彼此的孩子。所以二十年前樊静的母亲钱书遇根本就没有捉错人,她阴差阳错地捉到那个身上流淌着丈夫樊雄血液的真正“孽种”,钱书遇与丈夫樊雄以及樊雄和孔美善所生的“孽种”乘坐同一辆车以电光火石的速度俯冲向大海。
那件惨案发生过后戴云舒与孔美善彻底决裂,戴云舒认为是孔美善当初的出格行为令她失去了养育三年的孩子,孔美善认为是戴云舒没看管好孩子导致她失去了真正的亲生女儿。
童原后来频繁遭受孔美善虐待就是因为此间的阴差阳错,孔美善在失去亲生女儿之后开始痛恨戴云舒,自然也就连带着痛恨起戴云舒的亲生女儿——童原,她恨为什么当年死的不是童原,她恨为什么当年要交换孩子,而这个巨大的秘密祖律会在心中不声不响地保留一辈子,童原与樊静老师将永远对此一无所知。
祖律当年其实很想问妈妈为什么不能带走她,可是她知道,如果那个问题一问出口,妈妈可能就会彻底失去出走的决心。祖律不懂为什么妈妈明明决定出走了还要再回来,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以那种决绝的方式寻死。
祖律有时会极其痛恨自己的存在,如果自己当年没有错误地生下来,妈妈会不会毫无牵挂地早一些逃离金水镇,如果妈妈能够早一些逃离金水镇,是不是就不会怀上那对双胞胎?因为她的存在,妈妈变得无路可退,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
大抵上天还是有些人情味,妈妈死后的第二年祖律遇到了班主任白芍药,白芍药死后上天又把樊静老师送到她身边。祖律因为樊静老师的怜爱过上了想都不敢想的优渥生活,尽管如此,祖律还是很想念妈妈,很想念白芍药,很想念渺无音讯的阿蛮,想念到半夜惊醒时眼角挂着没出息的眼泪。
樊静老师在祖律心中就像是上天派来的另一个妈妈,一方抱在怀中可以被捂暖的石块,一座皮肤之下生长出血管,指尖浮现出血色的雕像……所以祖律希望樊静老师能够趁着还算年轻得到幸福,她不想像当年牵绊妈妈一样牵绊住樊静老师,而这一切那么聪明的童原竟然会不明白,亦或者那个人根本就不想明白。
祖律那晚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昏昏沉沉地去上班,青城老街巷里充满了戾气,那里的一小部分居民大概是因为长期等待拆迁总是表现得很急躁,快递员、外卖员被指着鼻子骂,被推搡这种事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上演。
祖律临近中午又去老街巷的一家投资咨询公司送餐,她接到过好几次这家公司的订单,每次去送餐工位上都只有零零星星两三个员工,订的却是十一份餐。
祖律每次去送餐的时候公司里的人都会出门来迎,那里面的人接到外卖就会像赶时间似的啪地一下关上铁门,接着咔嚓一声落锁,仿佛外卖员是一种需要躲避的不祥生物。
“老板,今天九份。”祖律见门口没人便进去把外卖交给工位上一张满是胡茬的陌生脸孔,
“没错。”那人头不抬眼不睁地看着手机屏幕点了下头,随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指着墙角对祖律嚷嚷,“那个小玩意,你帮叔把那两袋垃圾扔出去呗。”
“您是在叫我吗?”祖律诧异。
“就是你。”胡茬脸点头。
“好的,没问题。”祖律闻言走过去拎起堆在墙角的两袋垃圾,彼时一阵恶臭迎面扑来,祖律差点腿一软晕过去。
祖律捏着鼻子拎起那两袋垃圾走向巷子尽头处的垃圾桶,她抬起垃圾袋往桶里扔的时候一个袋子从底部呲啦一声裂开,各种臭气熏天的腐烂水果,剩饭剩菜,虫蝇毛发掉落一地。
祖律扶在墙边干呕了一阵,她从电动车储物箱里翻出一副手套把东西往垃圾箱里扔,那种浓郁的刺鼻味道熏得祖律不停地流眼泪,她清理完垃圾把手套也扔进了垃圾桶,就在那个当口,祖律感觉脚下好像踩了什么东西,她揉了揉眼睛低下头,那是一只布满划痕的塑料小美人鱼发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