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童原久违地梦到了她的母亲孔美善,母亲将她写下的那首诗亲手抄写了几百页,红格稿纸一张一张贴满墙面,童原卧室转眼变成一只红色蛛网密集缠绕的牢笼。
“阿原,你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你的骨血里刻印着作家的天命。”孔美善在饭桌上言词激动地扳过童原肩头。
“妈妈,我才不想当什么作家,我未来想像爷爷那样当一名船舶维修工……”孔美善彼时的疯狂令童原感到害怕。
“不,阿原,你要当作家,从今天起,你每天写一篇作文交给妈妈。”孔美善不由分说地捂住了童原的嘴巴,童原反驳的言语含糊不清地透出母亲指缝飘散在饭桌上空,像是孩童蒙着眼睛胡乱弹下的一串音符。
童原自打记事从未看到孔美善读过第二本书,她唯一会翻阅的是那本白色封皮小说,孔美善总是喜欢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书页上一行行汉字,她的指腹仿佛在摩挲空气里一张旁人看不见的面庞。
父亲童金虎在家时,孔美善会把那本书藏进行李箱最底,父亲童金虎离家时,孔美善要么一边听歌一边搂着空气跳舞,要么一边听歌一边翻看那本仿佛藏进了什么人似的白色封皮小说,时而笑,时而哭,好似疯魔。
孔美善每每穿着高跟鞋跳上一阵子便会扑通一声躺在床上发呆,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双眸一动不动,如同一条死鱼,她的红色裙摆像是一朵绽放在破旧平房里艳丽的花,也像是浇在被单上的一滩明晃晃的血,明明活着,却无限趋近于死亡。
童金虎不在家童原就吃不到热腾腾的饭菜,孔美善会用一两块钱打发掉她,而孔美善自己则好像是一株食物,依靠光合作用就能存活,童原没有那个神奇的能力,她得吃饭,所以她经常买方便面、饼干、火腿肠之类的食物来果腹。
童原觉得孔美善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演员,童金虎在与不在是她开启表演的开关,童金虎一欺负孔美善,孔美善就欺负童原,她们一家人就像是一组周而复始的循环。
童金虎打孔美善,孔美善打童原,童原打吊在房梁下的沙包,童金虎不打沙包,因为他有孔美善,孔美善不打沙包,因为她有童原,父亲、母亲、童原、沙包,循环再循环,一直循环……填满弥漫着血腥气与疼痛感的童年。
据铁匠铺伙计老张的媳妇讲,童原年幼时也曾度过快乐的几年,三岁之前孔美善待她很好,镇上孩子个个脏兮兮,孔美善每天给她换好几回衣服,她的身上永远没有油点。三岁之后,快乐戛然而止,像是被上苍按下了停止键。
童原五六岁的时候,童金虎在外养了个小老婆还欲求不满,隔三差五地嫖,孔美善扯着嗓子撕心裂肺骂过他千百次,每一次那个男人都用相同的话反驳,熟练得仿佛是在背一段烂熟于心的台词。
“孔美善,你这个烂女人凭什么骂我?你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你当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你嫁给我之前不光和女人谈过恋爱,还给男人当过小三,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凭什么你可以做缺德事,我就不可以?
我出去嫖,那是因为我老婆婚前不洁,你那些破烂事给我这个无辜受害者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你,可不是我自己真的想去嫖,列祖列宗在上,我童金虎可不是那种没脸没皮的败类,我纯属为了报复,纯属……”
孔美善一听到这些话就像被人踩到痛处一样当即闭紧嘴巴,童原六岁那年就从童金虎口中得知,孔美善婚前不仅跟女人谈过恋爱,还给其他男人当过小三。童金虎和孔美善虽然谁也看不上谁,但是他们在童原眼里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绝配。
童原一听到他们两个吵架就会失眠,每当夜深睡不着的时候,她总是在想,大人怎么可以活成这副乱七八糟的模样,他们在遵守生活纪律方面表现还不如幼儿园的孩子。
童原认为孔美善和童金虎上学时候一定是班里最难管的学生,老师一定被他们气得每天头疼脑热,咬牙跺脚,后来她再长大一点点才发现,金水镇的很多成年男男女女都是那副德行,大家的生活都乱得像是一团浆糊,脏兮兮,黏糊糊。
金水镇的海风里经年累月飘荡着一股难闻的咸腥气,既像是鱼虾腐烂发出的味道,又像是童金虎出去嫖完回来身上散发的气息,游客们总是敞开臂膀对着海面做出一副陶醉模样,他们对媒体宣扬这里的海风可以涤荡灵魂。
童原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金水镇的海风根本涤荡不了灵魂。即使像孔美善与童金虎这样生在金水镇,死在金水镇的人,灵魂依旧布满污渍与孔洞,洗不净,填不满,海风无法吹散一切。
孔美善对童原的虐待升级是在九岁那年,那首诗是孔美善暴力加码的导火索,童原无论如何都交不出令孔美善满意的作文。每当作文不合格,孔美善就会扬起手臂扇童原耳光,手疼了就换拖鞋。
“你想亲身体验一下香烟的滋味吗?如果不想今天就给我好好写作文!”
那天孔美善在写字桌上铺好稿纸后这样警告童原,两个小时后,童原才知道孔美善口中所谓的吸烟并不是用嘴巴,而是把点燃的烟头硬生生戳进她的皮肤,童原永远也不会忘记皮肤被烟头灼烧的那一瞬,后背仿佛被火蛰了一下似的,滚烫、生疼,想动也不敢动,想哭又不敢哭。
童原有阵子甚至一见到红格稿纸就会呕吐,她长大以后每次写语文试卷都将稿纸那一页翻折过去压到最底部,每当伏在课桌前书写作文的时候,她不止要努力给在脑海里满天飞的词语找到顺序,同时还要克服像晕船一样难捱的天旋地转。
童原每一任语文老师都追究过她的作文分数,除去樊静,她已经记不清这种谈话究竟发生过多少次。童原不想对世上任何一个人讲述耳光、烟疤与作文之间的故事,倾诉在她看来像是在乞讨,乞讨原谅,乞讨关爱,童原做不到。
樊静不追究她的作文分数这一点其实很好,她恐惧写作文的旧疾就像绝症一样医不好,童原注定这辈子都不可能写出高分作文,注定会因为低分作文与最高学府失之交臂,那是她身为孔美善女儿一生无法摆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