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药比任何人都清楚樊静在电话中讲的每一句都是醍醐灌顶的实话,她也知道樊静承诺让自己走出金水镇继续学业绝不是虚言,樊静这个人向来言必行,行必果,她从不像那些臭男人一样每天执笔为你在空气中画大饼。
白芍药只要在电话里痛快答应放弃腹中的孩子,放弃方力伟这个重男轻女的旧社会遗留渣滓,放弃和方力伟一眼可以望到糟心结局的婚姻,樊静立马就会打开笔记本电脑为她规划将来,只可惜她白芍药没有那个命享受樊静承诺赋予的一切。
白家世世代代深深扎根在金水镇这滩烂泥,白芍药又怎么可能轻易逃脱这既定的命运?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弃身体孱弱的父母于不顾。父亲今年因为这件事已经气得住了两次院,母亲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夜夜辗转难眠。
白芍药每天每夜都在被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所折磨,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犯下什么天理不容的弥天大错,家族里上到九十几岁的太奶奶,下到五六岁的侄儿,每个人都可以拿这件事对她贬损、嘲弄、唾弃,她仿佛被人握住了天大的杀人越货把柄,镇上那个出狱三年的窃贼出门也不见有旁人嘲笑,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是因为不结婚便活成了金水镇的罪人?她明明从小到大奉公守法,孝敬父母,好好学习,坏事没做过半分。
即便樊静挂断电话之前对白芍药讲出了那句狠话,她第二天仍旧听从方力伟的安排去县里医院做检查,白芍药按照方立伟提前教的那样问县医院超声科大夫,她等下去商场里是给孩子买裙子好还是短裤好,医生答了一句短裤,白芍药便知道这个婚她必结无疑,双方父母在家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很开心,至于她是否快乐,除去樊静和小律根本没有人在乎。
方家得知白芍药医院检查结果将婚期定在半月之后,父母听到婚讯就像吃了救命药般大病减轻,小病痊愈,那些平日里经常在她背后嚼舌根的人此刻都乖乖地闭上了嘴巴。白芍药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嫁给一个只盼自己肚子里生出个男孩的丈夫好像是一种自我献祭行为,她后悔自己去青城上大学,后悔自己读那么多书,果然人活得越清醒就会越痛苦,那种感觉好像站在镜子前眼睁睁看自己没入沼泽。
樊静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苦口婆心地劝说一阵白芍药,那些樊静懂得的道理,白芍药其实都懂,同样境况之下仓促而又麻木走进婚姻的女人也未尝不懂,可是每个人都不想做被众人冷眼旁观的异类,每个人都不想被世俗无情宣判,每个人都不想忤逆年迈的父母,每个人最后都无可避免地陷入了这个怪圈。
白芍药昨晚鼓起勇气通知樊静婚期并邀请她做伴娘,樊静在电话中明确表示拒绝,她依旧是那句话:我不是不支持你结婚,但是你必须找个靠谱的男人,如果你坚持和方力伟结婚,婚礼我不会去,我不祝福你这个糊涂虫。
白芍药决定在结婚之前再带阿蛮和小律出去吃一顿大餐,她结婚后不大可能每周跟樊静出去吃饭,阿蛮和小律估计也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每周都可以解馋,她以后恐怕要将更多的精力分给新组建的家庭和腹中的孩子,白芍药每每想到这里心中便会泛起一阵酸楚。
“孩子们,快快换衣服,老师今天还带你们去吃烤肉。”白芍药照旧将自行车停在祖律家院外塑木栅栏旁边。
阿蛮和祖律听到白芍药的召唤像两只小鸭子似的张着胳膊从院子里飞奔出来,大概是因为白芍药上周没来,祖律这一次听到召唤的时候没有像以往那样故意落在阿蛮身后,那小孩飞一样的脚步一刻不停地出卖着她雀跃的内心。
白芍药看得出,祖律比阿蛮更期盼她来家里,阿蛮盼望的是吃到美味的食物,小律盼望的是见到活生生的老师。白芍药虽然平日里对嘴甜爱撒谎的阿蛮百般照顾,但她心里真正喜欢的孩子其实是性情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祖律。
“阿蛮,我把喜糖放到小律抽屉里啦,你们记得吃,吃完要漱口,不然会长虫牙。”白芍药把满满一大包喜糖塞进祖律的写字桌抽屉。
“老师,你要结婚吗?”祖律衣领耸拉在脖颈上露出半截肚皮僵站在那里,因为海边日晒的关系,那孩子的胳膊和肚皮完全是天差地别两个色号。
“嗯。”白芍药抬手去抻小律衣服下摆。
“跟谁?”阿蛮一脸好奇地探过头问。
“方力伟,金水街开粮油店的那个小伙。”
“哦,我知道,他爸是方老大,方老大总是把我们叫到他面前稍息立正站好,谁肯给他摸一下,他就给谁五毛钱买冰棍儿。”阿蛮面不改色地向樊静透漏。
“你被他摸过?”白芍药立马警觉地问阿蛮。
“没。”阿蛮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你呢?”白芍药转过头问祖律。
“我才不会上那老东西的当。”祖律一副不容置喙的语气。
“阿蛮,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之前不让你出门涂口红了吗?小孩涂口红这件事本身没有错,问题就出在这帮心术不正的老东西身上,他们做人没下限,不仅对年轻女孩子动坏心思,连小孩也不肯放过。”白芍药抓住这个机会给阿蛮和小律进行一番科普教育,她们这种孤儿和留守儿童平日里最容易被镇上的坏人惦记。
“知道啦,知道啦,老师。”阿蛮一边在头上别小美人鱼发卡一边不耐烦地应付。
白芍药这次去烤肉店比上次又多点了两盘牛肉,阿蛮一边哼着歌说好吃一边大快朵颐,祖律全程都在走神,几乎没动什么筷子,白芍药中途敲了祖律好几次脑门,她才回过神来完成任务似的吃了几口东西。
那天白芍药送两个孩子回家的路上听到祖律一直在她和阿蛮身后抽泣,那孩子一边踢马路上的石子,一边扭过头悄悄抹眼泪,阿蛮偷偷拽了拽白芍药衣袖,白芍药掏出纸巾擦拭祖律像未关紧的水龙头一样不断溢出的眼泪。
“哎呦,我的小不点,你怎么啦,为什么这样伤心,可以告诉老师吗?”白芍药蹲下身来把一脸湿哒哒的祖律抱在怀里,她很少见到这个隐忍的孩子情绪这样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