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年冬 第19章 漠河（三）

孩子生来爱父母。

小时候，宋茉最喜欢的就是妈妈，她喝母乳喝到三岁，已经属于大孩子了，妈妈也惯着她，让她继续喝。那时候工厂里还能照常发工资、奖金，家家户户过得阔绰又时髦，断了母乳就喝奶粉，一直喝到工厂开始改革。

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的生活拮据，家里面的肉渐渐少了，偶尔爸爸去偷偷炸两条鱼拎来改善生活。

生活的贫困不会影响孩子对父母的爱，宋茉用掉一个作业本，不丢，在反面继续写，打草稿。作业本多少钱一个？小的田字格，去小卖部里买，两毛钱一个，去批发市场，一毛，九分，都买得到。铅笔用到只剩下一个头，捏都捏不住，一块儿橡皮用到最后变成一个黑黑的小圆球。宋茉从不向父母要那种漂亮的手摇自动卷笔刀，也不要三层、四层的多功能高档文具盒，她只要放学后回家和妈妈抱一抱，只要妈妈愿意和她说话、聊天，只要妈妈愿意晚上抱着她一块儿睡觉。

孩子天生爱父母。

父母应该也是爱她的。

可他们后来最爱的人更多了，多到宋茉不再排前列。

谁不只爱自己。

宋茉也不会因为爱妈妈而甘愿同那样的继父共同生活。

可是妈妈会大喊大叫、用头撞墙、啪啪啪地扇自己巴掌，逼迫她，威胁她一块走。

原本连接妈妈和女儿的那根脐带，此刻被妈妈牢牢攥在手里，勒在她脖子上，渐渐收紧、越收越紧。

这个世界糟透了。

但。

热气腾腾中，宋茉看向旁边的杨嘉北。

刚上来鲶鱼炖茄子，他拿一双热水烫过的筷子，夹一块没有刺的肉，举起来，灯光下看清楚没有小刺，才放到宋茉的米饭上。

“吃。”

但。

这个糟透的世界，还有个人能支撑着她活下去。

宋茉朝杨嘉北笑笑，眼睛弯弯，杨嘉北被她笑了个不自在，干咳一声，问：“还想吃什么？”

“够啦，”宋茉重复，“够啦，这些都够了。”

宋茉不贪心，有这么一个就够了。

离开前又出了岔子。

林杭过马路买东西，没看路，差点把一老人撞倒。

林杭忙说不好意思，老人中气十足地说你瞎啊，紧接着是一连串脏话。

林杭忍了忍，听对方还在忙，实在忍不了，说我都道歉了你别蹬鼻子上脸。

老人一听骂得更凶，还将头伸向林杭，作势要他打，叫嚣着你今天打不打我？打不打？有种你朝这来，来——

这场冲突发生得突然也自然，从小到大，宋茉没少见这样互相吵架的，以前动手多，后来治安好了，顶多吵吵几句就停，有气当场就出了，谁也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去蹲局子。

杨嘉北在超市补充了水和零食，拎着放车后备箱，也注意到这边的吵架。宋茉已经上去劝架了，说爷爷您年纪大了别生气，别气出个好歹影响自己身体，一边拉着林杭，不想他被激怒动手。

老人得寸进尺，伸手指着宋茉和林杭，还在骂骂咧咧：“什么玩意，不懂得尊重老人，这么大活狗肚子里去了？”

林杭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就伸手，还没落下，胳膊被杨嘉北硬生生掰回去，阻止他动手。

“别犯浑，”杨嘉北低声，“为几句话搭上不值得，别动手。”

这样说着，他对老人说：“差不多得了，他刚刚撞了您，是他不对，但您也没摔着，对不对？”

老人说：“指不定我内伤呢。”

“行啊，是不是还想去医院检查？”杨嘉北点头，“走，我陪您去，要是您真有什么好歹，我替朋友把这钱出了，给您治病；要是您什么都没有，那我们可能得去警察局一趟了。您别介意，这年头，讹诈的事不少，我也是防患于未然，不是说您想讹的意思。”

老人气势弱了点：“谁想讹你们了？”

“我也没说啊，”杨嘉北笑了，指指不远处的摄像头，“刚好，那边超市监控对着这边，刚才也都录下来了。我车就停在那边，黑的那辆就是，您要害怕，我现在就报警，等会儿警察来了，请他们处理吧。”

老人嚷嚷着谁有空等你们搞这个，大步走。杨嘉北在背后叫他，说别着急啊，万一又内伤呢——

他越说，老人走得越快，后面恨不得跑起来。

林杭气也消了，那股子热血下头，理智重新占领高地。他说了声对不起，又好奇：“你不就是警察吗？你怎么不亮证吓吓他？”

宋茉惊异：“嘉北哥要是拿警察证随便吓人的话，他就当不了这警察了。”

林杭嘿嘿笑：“不好意思啊，我这人觉悟很差。”

随后又真心实意地向杨嘉北道谢，说多亏了你啊今天，不然他刚刚真头脑发热犯错了，真要被讹一顿。

杨嘉北习惯了和这些人打交道，这种事也见多了，处理起来早就轻车熟路，他知道，这个社会上，真正的大坏人不多，更多的是这种偶尔露出点坏心思的家伙。

普通人的恶意更恐怖。

他没把林杭的恭维放在心上，倒是眼睛发亮地看宋茉——她多久没叫过他哥了？

收拾好东西，也要正式和林杭“分道扬镳”，林杭挺不好意思，提出要给杨嘉北钱，毕竟这一路的油、一路的高速费，也是一笔费用，杨嘉北没收，只问他：“你那些整理的材料，能不能发我一份？”

林杭挠头：“啊？你喜欢看这些啊？”

杨嘉北说：“没事的时候看看。”

——哪里是没事的时候看看，林杭当场把手机里整理的部分语音和电子版传送过来，杨嘉北转手就发给宋茉。

订酒店后，刚推开门，宋茉就从后面抱着杨嘉北，一张脸在他背上贴了又贴，才问：“为什么发给我？”

“你不是挺感兴趣的么？”杨嘉北说，“看看呗，打发点时间。”

宋茉感觉他好像知道些什么了。

开了一天的车，杨嘉北不能就这样抱她，他自己都嫌弃自己。说来也奇怪，以前条件还未必这样好，跟嫌疑人，开长时间的车，在老林里追捕……又脏又汗的，一身怪味，那时候杨嘉北还不怎么嫌弃自己，现在只是在车里闷了一天，就忧心，忧心自己熏到她。

得洗干净才能抱，茉莉就是香香的。

宋茉先洗完澡，吹干净头发，坐在床上继续看那本厚厚的、不曾见面也不曾听说过的姑奶奶留下的日记，虽然前些年这些书都被妥帖地放在樟木箱中，可惜爷爷过世后，大伯当宝贝一样翻了一遍，即无银元也无存折，大失所望，自然也没有好好地保护。如今，这些日记有很多页粘连在一起，不太容易分开，她小心翼翼地拆，一张又一张，唯恐破坏掉这一份几十年前的文字。

其实宋青屏所留下的日记，少的只有几句，多的能写两、三张纸，内容都像是在倾诉，向那位神秘的帕维尔老师倾诉——

宋茉从没有听爷爷提起过这些。

她认识的第一个俄罗斯族人是杨嘉北的母亲，还有他的姥姥。

喔，其实杨嘉北也是。

宋茉在外面翻着书时，杨嘉北在里面冲澡，前后左右洗得干干净净，肥皂打两遍，又对着镜子将企图冒头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以免扎到小茉莉。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才去亲她，从脸颊开始，被亲得发痒了，宋茉才躲，喘气：“你亲疼我了。”

杨嘉北松松手，他这几天挺上道，不用宋茉主动，他自己先来，本身嘛，这种事就得他来，宋茉脸皮薄，总不能什么都让她干吧？

杨嘉北这样负责任地想。

其实他也说不清俩人现在这是什么情况，算什么？情侣？还是——？杨嘉北不想说那俩字，有点亵渎，还有些不甘，可一旦滚在一块儿，再不甘也能化成一个甘，又甘又干。她怎么着都成。

不，也不是怎么着都成。

宋茉勾勾他脖子，伸直胳膊绷紧了指尖把日记本放到桌子上，一口气没喘匀，问杨嘉北：“明天咱们去哪儿玩啊？”

“都行，”杨嘉北一声喟叹，垂着眼看她，大刀阔斧地凿，“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怎么着都成。”

宋茉也说不上来，她现在没啥目标，之前是想痛痛快快地玩一场然后去死，现在是想痛痛快快玩一场、看完姑奶奶的日记本再找个安安静静、谁也不认识她、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她的情感解离越来越严重，时常感觉身体并不受控。

杨嘉北是一个硬生生闯入的意外，就像现在硬生生闯入她的坏东西。嗯，警察的坏东西。

宋茉有点缺氧，其实东北最不缺乏的就是氧气，这里有最干净最清冽的空气，她却吸不入肺中，只呃呃啊啊，没办法回答。杨嘉北手指深深嵌入她的头发中，微微一用力，稳稳地抓着她后脑勺，大拇指压在她耳朵边缘，宋茉眯起眼睛，直视杨嘉北的双眼，此刻他的眼睛颜色看起来更淡了，是那种漂亮的、东三省的秋天，阳光，黄叶，干草，白云，长河，天高云阔的褐。

“玩不够没事，往后几十年呢，”杨嘉北也有点乱了，他喃喃，“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真想死在你里面算了。”

宋茉的脸从红渐渐转为白。

她忽然攒足了劲儿，用力一推，压在杨嘉北肩膀上，没推开，只将热源推离几寸，又贴紧，杨嘉北疑惑地看她，慢慢收敛表情，皱眉。

宋茉闭上眼睛，不看他。

她轻声说：“杨嘉北，你说这些就没什么意思了。”

更新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漠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