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第62章 第62章 孤星照影录

孤星照影录

月华如水，倾泻在荒芜的古道上。

这条被称为“忘川径”的道路，已荒废多年，两旁枯死的胡杨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今夜，却有马蹄声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一匹通体如墨的骏马踏月而来，马上之人身披玄色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他叫顾云深，江湖上人称“月下孤鸿”。人们说他就像秋日南飞的孤雁，永远独来独往，永远行色匆匆。

马鞍旁挂着一柄剑。剑鞘是普通的鲨鱼皮制成，毫不起眼。但见过这柄剑出鞘的人都知道，当那道清冷如月华的剑光亮起时，往往就是故事终结的时刻。

顾云深忽然勒住了缰绳。

马儿不安地踏着步子，喷出白色的鼻息。前方道路中央，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月下孤鸿顾大侠？”青衫客拱手行礼，声音清澈，“在下柳轻尘，在此恭候多时。”

顾云深没有下马，风帽下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是如何知道我会经过此地？”

“三天前，你在醉仙楼饮酒时，不小心碰倒了邻桌的酒杯。”柳轻尘不紧不慢地说，“那杯酒，恰好洒在了一张地图上。而那张地图上，有人用特制的墨汁标记了这条路线。”

顾云深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墨中有异香，三日不散。你是循着味道追来的？”

“顾大侠果然明察秋毫。”

“找我所为何事？”

“为了一个承诺。”柳轻尘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月光下，玉佩泛着温润的光泽，“有人托我将此物交给大侠，说大侠见玉如见人，自然会明白。”

顾云深的目光在触及玉佩的瞬间凝固了。他缓缓摘下了风帽，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的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却泛起了涟漪。

“她...还好吗？”顾云深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托付此玉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柳轻尘轻轻摇头，“她临终前让我转告大侠：昔日之约，不敢或忘。但江湖路远，望君珍重。”

顾云深接过玉佩，指尖微微颤抖。那枚玉佩上雕刻着精致的云纹，中央是一个小小的“月”字。许多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个在月下为他舞剑的女子，那个发誓要与他共游天下的女子，如今已是阴阳两隔。

“她是怎么走的？”顾云深的声音沙哑。

“病逝。”柳轻尘淡淡道，“临走前很安详，只是常常望着北方出神。她说那里有个人，欠她一场比剑。”

顾云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平日的清明：“你为何要替她送信？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柳轻尘微微一笑，“我不过是个跑腿的。”

“你不是普通的跑腿人。”顾云深的目光如刀，“你的脚步很轻，呼吸绵长，站姿看似随意，实则无懈可击。你是‘无痕剑’的传人。”

柳轻尘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赏：“顾大侠好眼力。不错，家师正是无痕老人。”

“二十年前，无痕剑法名震江湖，后来却突然销声匿迹。原来是有传人。”顾云深缓缓下马，将缰绳系在路旁的枯树上，“说吧，你费尽心思找到我，究竟为了什么？”

柳轻尘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想请顾大侠去一个地方。”

“何处？”

“洗剑池。”

顾云深的瞳孔微微收缩。洗剑池，江湖上最神秘的所在，传说那里收藏着武林中各大门派的秘密，也埋葬着无数不为人知的过往。

“为何要去那里？”

“因为那里有一场聚会，一场关乎武林未来的聚会。”柳轻尘道，“七大门派的掌门人都已应邀前往，只差顾大侠一人。”

“我不是什么掌门，也不是什么大侠，只是江湖一浪子。”顾云深摇头，“这等盛会，与我无关。”

“若是平常的武林大会，自然不敢劳驾。”柳轻尘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但这次不同，因为有人要揭开‘天机阁’的秘密。”

天机阁。这三个字让顾云深终于动容。

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組織，据说知晓天下所有秘密，却能超然于所有纷争之外。有人说他们是武林真正的掌控者，也有人认为他们只是搜集情报的隐士。但无论如何，天机阁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引起江湖的巨变。

“天机阁已沉寂三十年，为何突然重出江湖？”顾云深问道。

“这正是我们要查明的事情。”柳轻尘道，“据可靠消息，天机阁此次出山，是为了一件传说中的宝物——‘明月镜’。”

顾云深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传说明月镜能照见人心，辨明真伪。但这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

“若是过去，我也这般认为。”柳轻尘神色凝重，“但三个月前，江南首富李家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两个月前，点苍派珍藏的《山河图》不翼而飞；一个月前，甚至连少林寺的藏经阁都有人潜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目标——寻找明月镜的碎片。”

“碎片？”

“是的，明月镜早已破碎，散落江湖各处。”柳轻尘道，“而今夜，在洗剑池，我们将见证最后一块碎片的归属。”

顾云深沉默地望着远处的荒丘，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许久，他才缓缓道：“为何选中我？”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不受任何门派约束，却又武功足以震慑群雄的人。”柳轻尘坦诚道，“更重要的是，我们都相信，你对武林正义的执着，不会让你坐视不理。”

“正义？”顾云深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我早已不知何为正义。江湖上的对错，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但人心中的是非，却永远分明。”柳轻尘坚定地说。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顾云深重新戴上风帽，翻身上马。

“带路吧。”

二

洗剑池并非一个水池，而是一片隐藏在深山中的建筑群。

当顾云深跟随柳轻尘穿过重重迷雾，来到这片传说中的圣地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晨光中的洗剑池静谧而庄严，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中央，的确有一方水池，池水清澈见底，池底铺满了各色鹅卵石。传说中，历代剑客在此洗去剑上的戾气，故而得名。

广场四周，已站了不少人。七大派的掌门果然都已到场，每个人身后都跟着几名弟子。众人的目光齐齐聚焦在刚刚到来的顾云深身上，有好奇，有警惕，也有不加掩饰的敌意。

“顾大侠肯赏光前来，实在是武林之幸。”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顾云深转头望去，只见一位白发老妪拄着蛇头拐杖缓缓走来。她虽年事已高，但步伐稳健，目光炯炯。

“静慧师太。”顾云深微微颔首。峨眉派的掌门，江湖上少有的他敬重的人物。

“情况想必柳少侠已经向你说明。”静慧师太环视四周，“我们七大派一致认为，天机阁此次举动异常，恐对武林不利。”

“师太何以见得？”顾云深问道。

静慧师太叹了口气：“天机阁派人送来请柬，声称已集齐明月镜的所有碎片，邀请我们前来见证宝镜重圆。但送信之人神态倨傲，语气中多有威胁之意。”

“更蹊跷的是，”崆峒派掌门杜千山接口道，“我们派去打探消息的弟子，一个个都音讯全无。这绝非天机阁一贯作风。”

顾云深目光扫过众人：“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应邀前来？”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选择。”华山派掌门岳松涛沉声道，“天机阁在信中说，若我们不赴约，他们将公开各派的‘隐秘’。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江湖中人，谁没有几件不愿人知的往事？天机阁掌握着这些秘密，就等于捏住了各派的命脉。

“所以你们需要一个人，在必要的时候，不受威胁地站出来。”顾云深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一个无门无派，了无牵挂的人。”

“正是如此。”静慧师太点头，“老尼知道这个请求颇为无礼，但为了武林大局...”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奇异的香气忽然随风飘来。

众人警觉地四下张望，只见从洗剑池的主殿中，缓步走出一队白衣人。他们个个面蒙白纱，步伐一致，如同鬼魅。为首的一人，手中托着一个紫檀木盘，盘中铺着金黄锦缎，上面摆放着数块闪闪发光的碎片。

“欢迎诸位莅临洗剑池。”蒙面人的声音出奇地年轻，“在下天机阁少主，司空明。”

司空明。这个名字对在场大多数人来说都十分陌生。天机阁一向神秘，其内部结构、人员组成更是江湖上最大的谜团之一。

“司空少主，”静慧师太上前一步，“不知阁主为何没有亲自前来？”

“家父身体不适，由我全权代表。”司空明微微欠身，“感谢各位掌门赏光，来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顾云深身上：“这位想必就是‘月下孤鸿’顾大侠了。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顾云深淡淡回应：“少主客气。”

司空明挥手命人将木盘放在广场中央的石台上，然后朗声道：“如各位所见，这就是传说中能照见人心的明月镜碎片。经过天机阁数十年的搜寻，终于在今天，可以重圆此宝镜。”

“敢问少主，”岳松涛质问道，“重圆宝镜之后，天机阁意欲何为？”

司空明轻笑一声：“岳掌门何必着急？待宝镜重圆，一切自有分晓。”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拔开瓶塞，将瓶中液体缓缓倒在碎片上。那液体如同水银，在碎片间流淌，所过之处，碎片竟然奇迹般地融合在一起。

不多时，一面完整的铜镜出现在众人面前。镜面光滑如水面，映照着晨曦的天空，泛着奇异的光泽。

“这就是明月镜。”司空明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现在，让我们来验证一下传说是否属实。”

他忽然转向武当派掌门清虚道长：“道长，可否愿意第一个试试这宝镜的威力？”

清虚道长面色微变，但众目睽睽之下，不便拒绝，只得上前一步：“如何试法？”

“很简单，”司空明道，“只需看着镜面，回答一个问题即可。”

清虚道长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望向镜面。就在他与镜面对视的瞬间，镜中忽然泛起涟漪，随即浮现出奇异的图案。

“请问道长，”司空明缓缓道，“三年前，你是否因一己之私，暗中调换了武当派准备送往灾区的赈灾银两？”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清虚道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而镜中的图案越发清晰，竟然呈现出一箱箱白银被运往私宅的景象。

“这...这是污蔑！”清虚道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已显得底气不足。

司空明冷笑一声：“明月镜前，无所遁形。道长，你还要继续狡辩吗？”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武当弟子面面相觑，不知该相信自己的师长，还是相信眼前这诡异的镜子。

顾云深冷眼旁观，忽然开口道：“可否让我也试一试这宝镜？”

司空明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点头：“当然可以。顾大侠请。”

顾云深稳步走到镜前，目光直视镜面。镜中浮现出他的倒影，那双眼睛深邃如昔。

“顾大侠想问什么？”司空明问道。

“我不想问什么，”顾云深淡淡道，“只是想验证一件事。”

他忽然拔剑！

那道清冷的剑光如月华倾泻，直刺镜面！

“不可！”司空明惊呼，却已来不及。

剑尖在触及镜面的刹那，镜子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随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镜子表面出现了细密的裂纹，接着“啪”的一声，碎成了无数片。

“你...你做了什么？”司空明又惊又怒。

顾云深收剑入鞘，神色平静：“我证实了我的猜想。这面镜子，根本不是什么明月镜。”

他弯腰拾起一片碎片，举到阳光下：“你们看，这碎片中有着细微的纹路，若我猜得不错，这是一种西域奇术，能在镜中投射出预设的幻象。”

司空明的眼神骤然变冷：“顾云深，你坏我大事！”

“不是你的大事，是你的阴谋。”顾云深环视众人，“各位掌门，你们都被骗了。天机阁早已易主，真正的天机阁成员，恐怕都已遭遇不测。”

七大派掌门面面相觑，一时间难以判断孰真孰假。

“证据呢？”岳松涛问道。

顾云深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举到司空明面前：“这枚玉佩，是你送给柳轻尘的吧？”

柳轻尘脸色骤变：“顾大侠，你...”

“不必否认了。”顾云深淡淡道，“从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就怀疑你了。无痕剑法的传人，脚步确实轻盈，但你站立时，右脚却比左脚稍向前半寸。这是西域‘幻影门’特有的习惯。”

柳轻尘——或者说，幻影门弟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实的表情，那是一种被识破的恼羞成怒。

“至于你，司空‘少主’，”顾云深转向蒙面人，“若我猜得不错，你应该是幻影门主的小儿子，司空影。三年前，你因违反门规被逐出师门，没想到竟然混入了天机阁。”

司空明——司空影缓缓摘下面纱，露出一张英俊却带着邪气的脸：“顾云深，你果然名不虚传。但你以为，揭穿我们，就能改变什么吗？”

他拍了拍手，四周突然出现了数十名黑衣弓箭手，箭头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今日在场的所有人，要么臣服于幻影门，要么...”司空影冷冷道，“永远留在这洗剑池！”

三

局势瞬间剑拔弩张。

七大派掌门纷纷亮出兵器，弟子们也结成阵势，准备迎敌。

然而面对四周高处的弓箭手，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动手，必将损失惨重。

顾云深却依然平静，他甚至轻轻叹了口气：“司空影，你可知道为何我会识破你的计划？”

司空影眯起眼睛：“为何？”

“因为你的破绽太多了。”顾云深道，“第一，天机阁向来行事低调，如此大张旗鼓不符合他们的作风；第二，明月镜的传说虽流传已久，但从未有人证实它的存在；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你小看了江湖人的智慧，也小看了我对‘她’的了解。”

顾云深举起那枚玉佩：“这枚玉佩确是她的贴身之物，但你不知道的是，这玉佩背后，刻着一个极小的‘影’字。这是她小时候顽皮刻下的，因为那时她总说，自己要像影子一样跟着我，走遍天涯。”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而你派来冒充柳轻尘的人，不但持有这枚玉佩，还说她已病逝。这根本不可能！”

顾云深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我还收到她的飞鸽传书。她说她已查明幻影门冒充天机阁的阴谋，正准备深入虎穴。”

司空影的脸色终于变了：“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的计划，早已被她洞悉。”顾云深缓缓道，“而现在，她应该已经带领真正的天机阁人马，将这里团团围住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洗剑池外忽然传来阵阵呼啸声，一道道烟火冲天而起，那是武林中表示“包围已形成”的信号。

高处的弓箭手开始骚动，显然发现了异常。

“不可能！”司空影咬牙道，“我们计划如此周密...”

“再周密的计划，也有疏漏。”一个清冷的女声从主殿方向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月白衣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殿顶。晨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映照着初升的朝阳，熠熠生辉。

“明月仙子林素问！”有人惊呼出声。

顾云深抬头望去，与女子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月下，她为他舞剑，他为她吹笛。

“素问...”他轻声唤道，眼中泛起淡淡的笑意。

林素问纵身跃下，轻飘飘地落在顾云深身边，对司空影道：“你们幻影门伪装得虽好，却忽略了一件事——天机阁的真正力量，从来不在武功，而在人心。”

她转向众掌门：“各位前辈，天机阁已查明真相，幻影门主力已被控制。剩下的这些，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司空影面如死灰，他环视四周，明白大势已去。

“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冷冷道。

林素问却摇了摇头：“天机阁不杀生。我们会废去你们的武功，送回西域，并警告幻影门，若再踏足中原，必遭灭顶之灾。”

顾云深补充道：“而且，你们所谓的‘明月镜碎片’，不过是普通的琉璃片，上面涂抹了西域迷药，能让人产生幻觉。至于那面完整的镜子，更是精心设计的机关道具。”

七大派掌门面面相觑，最终静慧师太上前一步：“多谢顾大侠和林仙子揭穿阴谋，挽救武林于危难之中。”

他转向林素问，眼中有着千言万语：“你欠我一场比剑。”

林素问嫣然一笑：“你也欠我一场天涯。”

阳光下，两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宛若多年前的约定，终于在今日得以续写。

而那些江湖中的恩怨情仇，也如同洗剑池中的水，终将沉淀，回归清澈。

江湖永远不缺少故事，只缺少能读懂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