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的情况比想象的要好。
工程组放出无人机扫描地形,几个人趁着这个时间在通讯频道里头脑风暴,刘启呈大字型躺在逃生气囊底部,盯着峭壁上露出的一线天空发呆。
“你们掉下去的地方以前很可能就是山体缝隙,”韩朵朵说,“岩石塌陷之后就露出来了,形成了这种几乎垂直的绝壁。”
“朵儿你这话听着好像骂人。”Tim吐槽。
“能放绳子下来么?"王磊对地质运动和骂人都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想知道怎么走出困境。
“可以,”李一一毫不犹豫,“但没必要。”
“必要不必要是我的决定。”王磊冷静地回答,“你只需要说你的考虑。”
“你们掉下去快八百米了,还是垂直距离,我们所有人的绳子加起来估计只够一半……”
刘启扭动了一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加入讨论:“李一一你确定这叫可以?大爷的,下次再出门都给我带双倍。”
“……你听我说完。安全绳都是双股的,拆成单股可以拉出八百米来,但是这样承载力就不到一半——请注意不是折半,是不到一半,意味着这根救生索随时有可能变成送命索。另外八百米也不一定够,你们可能还得空中跳跃或者硬爬上这根不安全绳。”
“确实没必要。”王磊承认,他是有些悍不畏死,但并没有自毁倾向,更不至于拉上刘启白白送命。
“等等……你的意思是……”刘启思索片刻,欲言又止。
李一一用显而易见的语气嘲讽他:“对,没错,你终于反应过来了?”
“什么什么?”Tim疑惑了,“你们在说什么黑话?”
“没什么!”刘启喊,“李一一!快想想办法!我不想死在这!”
“我在想了在想了!难道要给你扔架飞机下去吗?”
“我看着像是会开吗?而且这个可视条件和地形你搞什么飞机?”
“那你自己飞上来啊!”
“等等,也许不一定要上来。“韩朵朵突然说。
这种没头没脑的话根本没人敢接,韩朵朵只好自己说下去:“我刚刚看了一下,崖底没有路,意思是没有可供车辆通过的道路 ,但是人类活动可达的范围不小。你们沿着这条峡谷走大概两个小时,就能到HJ8064正下方,垂直距离只有不到100米。”
“然后你们可以在桥上接我们。”王磊听明白了,“那条路情况怎么样?”
“发动机建设早期的渝昆运输通道,现在走的人很少,但我刚刚确认过,四个多小时前有队伍正常通过。路线虽然没有问题,但这一片地形很复杂,不同路线之间高差大到可以说根本不在一个平面上。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得先到昆明去上老渝昆线,再转回HJ8064接你们,这样一来可能需要五六个小时。”
李一一挤过去看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线条和数据,两个人开始小声讨论起来。
“那不正好吗,你们直接去昆明把货交了再回来接上我们,然后去重庆一号吃蚯蚓火锅。”刘启理直气壮,“别担心,时间不是问题,反正天又不会黑。”
“靠,刘启你可真够疯的,你当是让你去郊游呢?”Tim惊讶,“我是说,我早就知道你疯,但还不知道你疯成这样。”
“那就当是有幸跟队长大人一起郊游吧。王队长,你怎么说?”刘启扭头问。
王磊淡淡瞟他一眼,对着通话器说:“那就这样,你们继续任务,我们会尽快前往约定位置。保持联系,注意安全。”
离开前,周倩扔了个巨大的背包下来,里面塞满了食物、水、药品、定位设备、备用电池、氧气瓶和弹药,满满当当的。王磊甚至还翻到了简易帐篷和睡袋。
“我去,倩姐还打算让我们在这过夜啊?”刘启说,“这玩意扛砸么?”
“肯定扛不住天上下石头,”王磊从一地的碎冰和碎石块里把背包拖起来,“能走就赶紧走,此地不宜久留。”
两个小时后,刘启拉着王磊抬头看去,HJ8064犹如一道铁青色伤痕贯穿了阴沉的天空。
流浪时代开始后,不少成年人突然患上了巨物恐惧症。其实这是一种很早就有的心理疾病,那时候有些人惧怕几层楼高的雕像,有些人看到几十米高的烟囱就胆战心惊,有些人怕极了蓝鲸庞大的身躯和占据整个屏幕的眼睛。后来这些都不算什么了,为了推动地球,人们建造了万米高的金属山峰,又在全世界架起几百几千米高的桥梁和道路来保证它们的运行。刘启出生的时候,北京三号已经开工了,他看那个庞然大物的时候只觉得新奇和酷炫,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大人跪在宏伟的行星发动机面前,痛哭流涕。
后来他明白,那些人怕的不是十一公里高、三十公里直径的行星发动机,不是离地500米的高架桥,甚至不是吞没半个大陆的海啸——而是怕了把人类逼迫至此的命运,还有他们为之倾尽所有去挣扎、却仍然晦暗不明的将来。
他们跪下哭,是因为他们认输了。
“王磊,你知道我每次开车在高架上跑,是什么感觉么?”
“感觉自己像蝼蚁?”王磊说,“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有一点,”刘启的眼神飘得很远,也不知道是在看路还是在看天,“我在想,以前啊,在地上能看到的星星都是恒定的,他们都沿着自己固定的轨道在天上走,循环往复,人们还搞出星座来预测人的命运。我们就走的也是在天上的道路啊,车在上面高架开的时候,车灯就沿着路飞过去,是不是也像星星啊?”
王磊安静地看着他在两层头盔玻璃后的脸,没有说话。
“你肯定觉得我傻。”
“没有。我是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浪漫的想法。”
“后来那些相信星座能命运的人一定很迷茫吧?再也没有星座了,整个北半球都看不见星星。”刘启轻轻叹着气,“所以每次我开着车从高架上过,我都想,如果有人在地上抬头看的话,我就是一颗星星。我的轨道就是运输线路,星座就是CN171-11车队。”
他回过头来看王磊,眼睛里是一片星星般的光:“这个世界已经够绝望了,如果有人想用我这颗星星算命,我希望能算出好的结果。”
“嗯,每天一趟 ,三天一周期,挺规律的,是颗守规矩的好星星。”王磊笑着说,“南半球还有星星,你想去看么?那边是极夜,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星星。至于星座,李一一听见了肯定会写两黑板的公式给你讲天体物理。”
“说到李一一,他们到哪了?”刘启终于被拉回现实,长途跋涉的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
王磊打开通讯系统,韩朵朵在另一端严肃地通知他们:以正常速度还要三个小时,但考虑到今日不宜出门的实际状况,他们决定以谨慎速度前进,计划在四个小时后到达。
刘启碎了。他当场往地上一躺,任凭王磊怎么拖都坚决不挪窝。
直到简易防风帐篷就地架上,吃的喝的都被掏出来摆好,刘启才爬出防护服,哼哼唧唧地啃起了压缩饼干。
王磊又给他把睡袋掏出来,转头打开信号发射装置调试:“睡会儿吧。我盯着,万一有车过,我们还能提前上桥。”
“提前上桥干嘛啊,跟着别人队伍走么?鬼知道他们目的地是哪。”刘启包着一嘴的饼干,说得含含糊糊,“你先睡吧,你背着物资又拖着我,再让你警戒就显得我太不仗义了。一人睡两小时,轮流警戒。”
救援队长举起手臂展示自己电力充足的外骨骼,表示自己不需要休息。
刘启大概是属汽车发动机的,只要肚子里有燃料就精神焕发。他想了想又说:“那你睡前一个小时,我睡后仨小时,到时候起来我正好起来接替老陈开车。怎么样,勉强公平吧?”
简易帐篷为了保证保温能力和便携性,只好牺牲了可用空间。躺了一个人后只剩下一小块地方。刘启堪堪坐下,给他把睡袋裹上,又一本正经地掖了掖。王磊就看着他笑:“很在行啊,小朋友?”
“不都那会在医院照顾你的时候练的么,叔叔?”
“哎,”王磊赶紧应了,“小孩嘴真甜。”
“我嘴甜不甜您还不知道么?叔叔。”
刘启夸张又做作地舔嘴唇,又笑嘻嘻地拉他的手:“但是没有叔叔您嘴甜。”
这就是调戏了,王磊板着脸甩开:“撒手。”
“我不,我的队长命令我抓紧他的手,还让我不许放,坚决执行命令。”刘启一脸正气。
“已经失效了。最新命令,你给我撒开。”
“我抗命。”
王磊啧了一声,抬起另一只手作势要打,小孩儿瞪着他,梗着脖子一副不怕死的样子。王磊打不下去了,甚至有点想笑。
“小兔崽子。”王磊小声骂,冷峻不足反倒字字都带笑。
刘启居然就认同了此骂,心满意足地继续逗他:“哎,爷喜欢,大点声,再骂一句来听听。”
“小兔崽子。”简直无法无天了,王磊咬牙切齿,口音都被逼出几分江南水乡的缠绵婉转来。
刘启不笑了。征尘、伤疤、鱼尾纹,那双眼睛。刘启盯着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低下头去亲他。
雪的味道,安静而辽阔。甜的。
王磊也想不起来他们俩是怎么回事了。也许是那次他受伤感染半夜疼到醒,睁眼就看见刘启抱着绷带蹲在他床边;也许是那次联合航天局发来一段MOSS的残余数据,一分十四秒的视频刘启翻来覆去看了一夜,最后王磊不得不强行把他拖到床上去;也许是那次他们的任务横跨了整个太平洋,经过晨昏线时他站在刘启身后按着他的肩膀,而刘启正从后视镜里看他,目光交汇那一刻日夜颠倒,天地间只剩下冰海茫茫。
一旦开了头刘启就开始得寸进尺,整个人都贴了上去,手也伸进了睡袋里。
“你别闹……还有四个小时他们就到了,”王磊抗议,“还有求救信号……”
“四个小时!这还不够?要求这么高的?”刘启摸到信号发射器,啪地关了电源,“咱们是在这等队友汇合,没必要发求救信号,对吧……”
“给我滚开,这是命令!”
“我,刘启,继续抗命。”
“小。混。蛋。”王磊咬着牙,一字一顿。
总地来说,只要是王磊叫他,刘启都爱听。但,“刘启”太过正式,“户口”稀松平常,“刘户口”半是正经半是调侃,“小朋友”刻意强调他的幼稚,刘启小朋友意见很大;“小兔崽子”很不错,故作凶悍却带着点无奈和宠溺;“小混蛋”就更妙,钢筋铁骨的王队长,咬牙吐出这三个字时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娇嗔来。
年轻人侧脸的伤疤在他脸上来回蹭,蹭得他从脸上一路痒到心里。刘启也痒,偏偏要贴着他耳朵低声说话:“没事啊,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这还能睡得着个鬼啊。王磊越想越气,翻起来给了他一脚。
刘启大概是火焰吧,无端出现在这个寒冰封冻的星球上,固执地跨越了千万里的冰盖来照亮他每一个凄凉又绝望的梦境。他年轻又明亮,炽热又嚣张,越是冰天雪地就越生机勃勃。他像太阳,像细雨微风,像深夜长街角落的灯,像茫茫大海尽头灯塔的光,像一切美好他却触碰不到,或者不敢触碰的东西。
那些珍贵的东西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但这一次,他不想认命。
交缠的呼吸里,他挣扎着摸索到刘启的手,用所有的力气抓紧。年轻人更用力也更坚定地回握。
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