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桓之除了靴袜踏浪,衣服下摆扎在腰间倒是看起来有几分童趣,他对坐在礁石上的萧崇说道,“我以为你会带我去南海。”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未尝不可。”
“免了,南海清气过甚,不适合我。”
正逢十五,满月从峭壁一头缓缓爬起,在微波粼粼的海面上投下细碎温柔的光。洄游至此的鲛人悄悄探身,他们银色的长发披满裸露的上身,如同一层烟霞织就的薄绡。
符桓之问萧崇,“你觉得辜长屏被救后,中州的风波当真会平息吗?”
静谧的月夜下,没有感知到恶意和危险的鲛人爬上远处的礁石,他们唱着古老的歌谣。
海风吹拂,萧崇的眼睛里倒映着海面上破碎的月光,“江湖的风波是永不止息的。”一个浪后又一个浪花拍打过礁石,他说,“但江湖的侠客也是代代不绝的。”
符桓之道,“看来你要继续奔波下去,如此才不负你身上盛名。”
萧崇大笑,“你太过高看我了,盛名如何,庸人如何,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符桓之不置可否地发了一个鼻音,萧崇从礁石上跳下,“虽然结局唏嘘,可也算将玲珑心归于帝陵,了却先辈一桩心事。”
他走向符桓之,将一物递给踏浪的青年,“这个给你。”
那是一只纺锤形的海螺,螺身像珍珠一般在转动的时候会散发出微紫的偏光。
符桓之说,“做什么?”
萧崇对他比了一个贴着耳朵的动作。
符桓之学着他把海螺贴紧耳朵,悠远的歌声回荡着——
“我以后或许不能常来云绡湾看你了。”少女坐在海岸边,手里捏起一把柔软的白沙。
海面上闻声跃出一个灵活的身影,虽然只有半身浮于水面,但看那深黝粗粝的皮肤和枯黄的头发,当地人一眼便能认出那是前朝遗民,生来就在后颈黥有罪人印记的采珠奴。
瘦小的奴隶游上岸来,因为她太过营养不良,直到她开口说话才勉强能让人分辨出她也是一位少女,“为什么,夫人发现了吗?”
“那倒没有,她没空关心我每日都在做些什么。”岸边的少女拍去手心里的细沙,“是筠都派了人来,下个月我就要去白玉京了。”
“那算好事情,还是坏事?”
“如果是好事的话,我的兄弟们应该会抢破头。”
看着小奴隶担忧地拉上她的手,少女安抚地拍了拍她,“也没那么糟。我偷偷躲在屏风后听了一嘴,大约是筠都的大人们不想看巢氏独大,我和你说过有关十宗的事你记得吗?”
见小奴隶点了点头,少女接着说,“所以他们合计之后干脆把十宗的适龄女子都叫去筠都,明面上是陪伴几位公主读书,实际想要从中选出储妃。”
“相宜,你很难过。”
“是啊,困于内宅尚且不愿,何况是囿于深宫。”晏相宜笑了笑,“算了,不说这些,十宗里面多的是才德兼备明眸善睐的女儿,也不见得会选中我这个胶齐郡的野丫头。”
小奴隶没有因为她的话打消忧虑,但晏相宜抬手捂住了她的嘴,“我给你带了很多书和材料还有药,之后我远在筠都怕是没有这么方便了,你快和我回去看看,有没有想要的、短缺的,趁着现在我赶紧给你补上。”
“你之前带过来的书我都还没有全都看完,我的时间太少了,棚屋里又不许点灯。”小奴隶咬着发白起皮的嘴角,“但是它们真的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我试着做了一些东西,虽然很粗糙,但是采珠奴用了之后就不容易在水下受伤。”
“我一直都说你很有天赋,如果你可以出去……”晏相宜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重复着,“如果你可以出去……”
她突然合掌把小奴隶吓了一跳,“泠兰,你当然应该离开这里,你可以和我一起去筠都,我去和父亲说,他必须答应我!”
没成想这件事倒是很顺利,说来相宜县主是晏氏唯一适龄的贵女,她不求别的,只要一个采珠罪奴陪伴上京,她的父亲虽然不悦却还是允准了。
姜泠兰第一次坐在马车里面,身下的垫子于她而言,软得就像天边的云朵,她都怕她粗糙的手会不小心划破精致的缎面料子。
晏相宜轻笑着给她逡裂的手涂上脂膏,姜泠兰吸了吸鼻子,“好香。”香得有些太过了。
“王都的人,哪怕是个寻常小吏,那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晏相宜拍了拍身边的匣子,“我也给你备了不少首饰头面。”
姜泠兰有些不自在地扯了一下衣服的袖子,她从小在云绡湾长大,从有记忆就穿着短褂下水采珠,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她快要连路都不会走了。
马车帘外的景色不断后退,晏相宜说,“也许筠都是龙潭虎穴,但是那也是中州最繁华的城市,是帝王所在的千古之都,你会在那里找到所有你想要的。”
“我不懂。”
“等着吧,旁人不许我们做的,旁人不想我们做的,我会一一去尝试。”晏相宜把手放在姜泠兰的肩膀上,目光坚毅,“没有人生来便是什么样的,他的父母出身不能决定,黥刑刺青不能决定,唯一能决定我们是什么样的人的,只有我们自己。”
“我越来越糊涂了。”
“你现在要知道的是,筠都有几乎世间所有的藏书,你要花上一辈子去钻研了。”
“真的吗?”姜泠兰雀跃着,眼中是对未来的渴望。
“当然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
等姜泠兰从胶齐郡到筠都,她勉强说得上脱胎换骨。
她谨记着晏相宜的教导,在一众贵女身后向今后负责她们教习工作的尚仪行礼,女官的眼神在她身上落了片刻,只当她是在海边的郡县长大皮肤有些黝黑的伴读,倒是没有挑她的错处。
不过她们日日学习的无非礼仪器乐,女工女诫,妇容妇德,这些都不是姜泠兰和晏相宜想要的。
在尚仪一板一眼地念着“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时,晏相宜偷偷和姜泠兰说小话,她以手掩唇,“我和司籍姐姐说好了,下了学她会带我们去典综……”
“……阁。”她的话还没说完,尚仪已经板着脸站在她身边,她从女史手里取过戒尺,不等她开口,作为伴读的姜泠兰老老实实地伸出手。
手心被挞了五下,尚仪看着姜泠兰,“县主不认真,是底下的人纵容,作为伴读,泠兰你到廊下去罚站。”
姜泠兰顺从地起身,虽然席中的贵女们各有心思,但明面上相安无事,没有人出声讥笑,反而更加安静肃穆。
尚仪点了点头,似在肯定她们,继续念道,“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姜泠兰自觉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够厚,自尊心但凡强上半分,只怕是要怄个一天,偏她反而觉得廊下轻快不少。
筠都的秋天来的比胶齐郡早,一阵凉风后,整个都城的叶都黄了。
姜泠兰靠着朱红的廊柱,悄悄摆弄自己藏在袖中的小玩意。她得了新材料后又试着做了不少物件,其中尤以这个机关暗器最得她的心意。她打算等再调试几次就当做礼物送给晏相宜,可以给县主做防身之用。毕竟晏相宜总在她耳边强调宫中危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拨弄着齿轮却听见不远处的假山旁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几个华服少年围住了另外一个衣着单薄的漂亮少年,姜泠兰低头看了看自己,即便是县主伴读,尚服局都早早送上了新制的秋衣,怎生偌大的宫城内还有人被薄待至此。
为首的人抱臂看着,无需言语,他身边的跟班自会领悟出他的想法,狗腿地推搡着那个衣着单薄的少年。那少年虽然脚下略有踉跄,背脊却始终挺拔。
于是那些想在主人面前讨个脸面的人便更加羞恼,出手也愈发重了。
姜泠兰站在原地焦急地咬着嘴唇,心道,就服下软罢,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那人偏是个倔强的硬骨头。
姜泠兰摸了摸袖中暗器,脑中天人交战,一边在说“相宜交代在白玉京千万要藏锋,不可惹事”,一边在说“眼看弱者受到欺凌却为了明哲保身视而不见,还算是人吗”。
“啊啊啊,不管了!”她右腕一抬,对准那个正打算狠踹少年膝窝让他跪下的人,姜泠兰下意识猛地闭上眼,暗器射出——
那边施暴的人惨叫一声,自己反而先跪下了。
姜泠兰睁开眼,低呼一声为自己叫好,可是那发暗器并没有打断他们的欺凌行为,反而因此使得他们误以为少年还有胆反抗,新仇旧恨全加上,只怕很难收场。
姜泠兰已经顾不上晏相宜的叮咛嘱咐了,咬牙低声道,“拼了。”又是一记抬腕。
这下那边的人确定并不是被反扣住手脚的少年在搞什么鬼,左顾右盼又见不到旁的人。
一个跟班道,“我听说这里有些邪门……”
其他人也附和起来。
为首的人大约也乏了,他拖长了调子,“真是晦气。”
说着那人兴致缺缺地挥了挥手,一行人便簇拥着他大摇大摆地走了。
姜泠兰跟着舒了一口气,却见那漂亮少年拂去身上尘土,目光穿过橙黄的树影看向她站立的地方。
她连忙躲到廊柱后面,心脏砰砰作响,右手腕间也似有余震,这时突地有人在她肩上一拍,姜泠兰大叫一声,“啊!”
是晏相宜下了学。
她好笑地看着姜泠兰,“外头很热吗,你的脸好红。”
姜泠兰瞥见从书房中走出的尚仪,对方叹了口气,大抵是对她的失态颇有微词。
“许是我还不习惯筠都的天气,不小心穿多了吧。”
姜泠兰说话间再次望向不远处的假山,只是那里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