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桑凌,胸膛里满是怦怦跳的喜悦,手中提篮的重量丝毫压不住她嘴角蔓延的笑意。一半是为着再一次圆满完成了自家主子交待的任务,一半是为了头上那新得的珠花头饰。
直到傍晚,她才哼着小曲,迈着几近跳起来的小碎步子从偏门回到了府上。
晚饭时间已过,桑凌知道去何处能找到主子,她穿过楼台水榭的庭园,拐上卵石铺就的雅道,又踩着细雕花纹的青石板,越过了一根根红漆杉木的梁柱。顶头一盏盏灯照亮了她绸布白鞋下的路。
“砰——”
走到转弯处的桑凌不幸撞上了相向而来的人影,篮子砸地,里头的东西全洒了出来。
“哎呀。”桑凌顾不及去看清对方的身份,而是蹲下去急慌慌地在一地的零碎中寻找着某样最要紧的东西,可她却在地上看到了一些不属于她篮子里的东西,那是些精雕细琢过的木块,长的、方的、折角的。
桑凌一下子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吓得抽回了手,赶紧伏地低头,“奴婢见过王爷,奴婢冲撞了王爷,奴婢该死。”
“无妨,起来吧。”站在她面前的是个身形瘦削的男子,一双桃花眼漾着春光,偏又配着格外挺立的鼻子,柔中带毅,脸白唇浅,身上是素净的浅色便服,黑灯瞎火里都能瞧出那料子的精细柔软。
他蹲下去,没有顾自己那些木块,而是率先将婢女桑凌的篮子扶起,又替她把东西一一捡了回去。
“奴婢惶恐,还请王爷起身。”在宫廷里待了大半辈子的桑凌自然清楚绝没有让主子动手帮忙的理,她赶忙将地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地捧起,悉数倒回篮子,见男子没理自己,还在那儿捡拾,又伏地了身子,惶恐道,“静王爷,可别折煞奴婢了。”
静王这才停了动作,不再帮她,可他还是没起身,而是抓起一个小瓷瓶,随口道,“又是给王妃买的市井玩意儿?”
“回王爷,是。”桑凌一边瞄着篮子,想确认堆成小山的物事里头有没有那件要紧之物,一边又用早先准备好的说辞,恭敬地替自家主子解释,“王妃说,定国的脂粉也好、零嘴也罢,和云国的都不一样,有趣得紧。”
“哦?那这个是什么?”静王将瓷瓶拿到她跟前,突然多了三分认真的探究之意。
桑凌胸中擂鼓,微微抬眼瞧去,脑袋里的思绪突然打了结,连声音都有些紧了,“这个是……是……”
这不过是她为了在篮子里藏木于林,随意在杂货铺子买下的遮掩物之一。她给了老板一两银子,问他够不够把篮子装满,老板就咧开了嘴把她的空篮子接过去,还之这篮子瓶罐零碎。
作为采买者,可以说桑凌对这里头有些啥,是绝对的一无所知。
“瞧把你吓的,本王还能抢王妃的东西不成。”静王笑着将瓷瓶抛回篮子里,起了身,站到一侧,却没有挪动脚步,就那么站着,晦暗不明的脸色在灯笼火光的照耀下现出几分骇人的威严。
这个在定国上下嘴里都软弱可欺的静亲王,这个在王权争夺里早早败下阵来安居一隅的三皇子莫楚瑛,却在桑凌面前,露出了他罕见的真实面目。
饶是外头如何言语,在王府里,他就是唯一的主子,每一寸土、每一片叶都是他的,在他面前,绝不该有任何秘密。
桑凌知道自己一时扯不出谎的犹豫成了一种对静王权威的无声挑战,她扑到了地上,额头重重磕了下去,发出闷响,“是奴婢嘴笨,奴婢罪该万死,还望王爷责罚。”
不过片刻前的欢愉早就烟消云散了,桑凌的眼中溢出了属于一个无根无萍的奴婢的恐惧的泪水。
“行了,真罚你,阿瑶可不会放过我。”莫楚瑛低头看着桑凌微微发抖的后脑勺,语气中带着一点厌倦,“把本王的东西捡起来吧。”
桑凌又磕了一记头,才敢起身把那些零碎的木块一一归拢,用双手捧过自己的头顶,高高举起,“奴婢撞坏了王爷的东西,奴婢……”
“本王正愁不知如何拆开这八卦锁。”莫楚瑛并没有去接桑凌手中的被撞开的木件,而是任她纤细的手臂为了伸直在那儿不断微摇微晃,慢悠悠等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去把东西送到王妃那儿吧,叫她随后来庭院见我。”
“是。”桑凌又跪在原地好一会儿,等静王走过,脚步声去得远了,才把七零八碎的八卦锁也一股脑丢到篮子里,这才有功夫去找那样顶顶要紧的东西,可当她将周遭每一寸土地都搜索了三遍有余都不见其踪迹之后,桑凌终于绝望地确认了一件事,主子交给她的任务,终究还是没能完成。
她整个人垮了下来,泪水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涌出来,好一会儿才从地上起来,垂着头,走进了府邸西北角那幢楼的二层,在最里头的屋子门口叫了一声,“公主。”
一时间,桑凌并未看见自家主子,只看到窗户上的剪影,一个简单发髻、一根簪子,大半头发垂在肩上,手上的那支笔正上下翻飞。转过头去,才见到了她在灯下的正脸,清清淡淡,未施半点脂粉,满目坚毅,明明是在写字,却好似要上沙场作战的女将军。
“公主。”桑凌又唤了一声,轻轻走到桌前。
顾瑶这才听见,把笔放下,抬头就见到一张泪脸,忙问,“怎么了?怎么哭了?”
桑凌把篮子提起来,把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眉眼低垂,“奴婢笨拙,惹了静王不高兴。”
“他才没那么容易不高兴。”顾瑶笑了,将自己的绢帕递过去要桑凌擦擦脸,又把八卦锁拿了起来,左右看看,“他这是借你敲打我呢。”
“桑凌不明白。”虽说不明白,可背后若有其他原委,桑凌便免不得为自己实则没闯下祸端的真相而松了半口气。
“前阵子永宁帝寿诞,宫中摆宴,我不是以王爷的名义,给送了点云国的有趣玩意吗,表表孝心。害得他被他父皇点名到跟前,赏了几样宝贝,这不,他便同我闹别扭了。”顾瑶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就又将手里的八卦锁拼了起来,不过眨眼的功夫。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那两天府里上下都跟着沾光,可开心了!这王爷为何要同你闹……闹别扭?”桑凌将主子的绢帕攥在手里,却全然顾不上脸上的泪痕。
“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妻子的欺瞒和僭越。”顾瑶往自己的书桌看去,眼沉如夜,那个她从家乡带过来的云纹刻木笔筒里,除了几支狼毫笔外,还插着一根突兀的箭头,箭头锃亮,上头几乎没有划痕。
桑凌自然认得这个箭头。
那时顾瑶作为和亲公主从云国远嫁定过,成了刚成年却还未封王的三皇子的正妻,也就顺势掉入了这龙潭虎穴里。
对上这无权无势的皇子,定国的公卿贵胄不便多语,冷眼相看视若无睹自是,可这臣下小国来的“贡品公主”,带着十里红妆跪求联姻的一介女流,这般大展吾国优越的机会焉能放过。
那些个名门家的女眷,寻着机会便在这新来的皇妃面前大放厥词,嘲讽羞辱她不懂定国礼仪,言及云国又话里话外说那儿的人都粗鄙不堪,似乎是把谁能先惹怒这个皇妃当做了私下的有趣较量。
可顾瑶从来都只是低眉静听,不作无畏的争辩,眼里却永远是一股不卑不亢的劲。
那一日是秋狩前的大聚,男儿郎都在校场上骑马射箭,为即将启程的十日围猎之行练手。
皇长孙一如往常是所有人注目的主角,突发奇想要提前来一场射箭小比赛。
所有女眷在旁观看,给场上摇旗呐喊。
公子哥们则意气风发,一一上前轮番往靶心射击。
轮到三皇子莫楚瑛的时候,他百般推辞,明眼人都知道他连弓都拉不开。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悄悄地凑到顾瑶的耳边,说了句不知廉耻的话,“三皇子这般,怕是床帏之下也难支棱起来吧。”
更有人在身后添油加醋。
“我听说云国人就是连射箭都不会的,这样一想,三皇子这段姻缘倒也真是天作之合。”
“此话怎讲?”
“谁也不敢笑话谁咯。”
桑凌不知主子那时候心里是如何气愤,但她必然是忍到了极点,才会在一众夫人小姐面前拂了袖,推门而去。
那些夫人妃子都当是抚到了荷塘鲫鱼的逆鳞,以为终于将她惹到了,能再给她按一个目无尊长不知礼数的臭名。
可她却走进了一众男人所在的校场,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被围着的莫楚瑛身边,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说,“夫君,这把弓借阿瑶用一用罢。”
那些男人开始起哄,啸声、拍掌声如浪起伏,直到皇长孙抬手制止,用一种敬佩的眼光看着她,场上才安静下来。
顾瑶没有问“好吗”或者“可以吗”,而是带着一种难以发觉也难以拒绝的请求之意在寻求莫楚瑛的纵容,她此时仅仅是需要这张弓来发泄她自嫁过来后积攒的所有怒火,而不是为了那些高尚的、快意恩仇的理由。
不是为了给自己给云国争口气,也不是为了在这悠悠众口之下拯救夫君的颜面,仅仅是为了泄愤而已。
莫楚瑛看着顾瑶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妻子,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弓递了过去。
那一箭之后,没有人再敢在顾瑶面前多嘴一句。
她直接在原地拉开了弓,越过眼前公子哥的头顶,射中了靶心,将那里本来已有的一支箭挤了出去。
而她站定的地方,距离皇长孙给大家画下的起点线,足足有十丈远。
那支箭的半截箭头,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笔筒里,跟随她从三皇妃成为了静王妃。
桑凌每每想起那一箭,都深感大快人心,“可是公主,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王爷有百利而无一害呀。”
“不是那么简单的。”顾瑶也将目光收回,轻轻摇头,不愿再作解释,一打眼看到了桑凌头上的珠花头饰,“新买的?很是漂亮。”
“啊,嗯……谢公主夸奖。”桑凌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泛起薄红的脸,又从钗子转念想到自己今日一败涂地的任
务,额头顿时现出几道纹,“但是那颗珠子……珠子还不知落在哪儿。”
“你不是说掉的地方没找到吗。”
“我……桑凌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确实没见到。”她一双手在胸前上下挥舞,急切地想证明自己一片忠心,“但桑凌保证,进府的时候,绝对就在篮子里。”
“知道了,我大概明白落在哪儿了。不妨事,你下去休息吧。”
“公……”
门外突然传来利物破空之声,随后是“叮——”的一声响,把桑凌的话统统吓回了嘴里。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顾瑶做了个手势,让桑凌留在原地,自己则推门出去。
外头的走道里空无一人,甚至空无一物,只有梁上悬挂的灯火在微风中摇曳,不见人影,半点活物的气息都闻不到。
除了那突然跳进顾瑶视线边界处的一样异物。
她抬起头,看到一把短刀深深扎进了面前的杉木柱子里,刀下扎着一张叠起的字条。
“公主,是什么动静啊?”桑凌压低了声音,蹑手蹑脚地跟了出来。
顾瑶把短刀和字条都取了下来,展开就看到结尾有一个熟悉的标记,她闪了几下眼睛,声音也低了下去,“刘一德的消息。”
“啊,是那边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出事了,大事。”顾瑶走到桌前,把纸条点燃,“桑凌,你快去帮我收拾几件衣物,我要出趟远门。”
“是。”桑凌转身刚往里屋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王爷那边怎么办?他喊公主你去庭院相见呢。”
顾瑶垂下眼,似乎没听到桑凌的问题,只是静静看着火焰吞没纸条又吐出灰烬,像欣赏一出戏般专注。
等到灰烬在桌上铺出毫无章法的图案,顾瑶才回过神,她把八卦锁递过去,“等我走后,你把这个交给王爷,替我好好赔个不是。”
她说得轻巧,心里却不似面上镇静。
此行必然凶险。
“是……”桑凌接了过来,但想到方才的事情,不禁有些发憷,眉毛拧起来了。
见她这般,顾瑶微叹了口气,又回到桌前,想了一会儿,提笔写字,一气呵成,放下笔后叮嘱,“把这信也一同交给他,我保他不为难你。”
桑凌偷偷瞄了一眼,脸霎时红了。
可自家主子却还是满脸肃穆,眉头里甚至藏着愁绪,丝毫看不出她是以什么心情写下了这毫无半点矜持的轻狂孟浪之句。
那纸上面只有寥寥十个字。
“思君朝与暮,不忘为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