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刺破云层,驿站西墙的破洞已经被草泥糊得严严实实,增加了一层安全感。
王德全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后,又详细绕着整个院子检查了一番,才略微放心一点。他自己的伤势不重,对于他这种舔着刀口过日子的可以说是微不足道,涂了军中的伤药后,就不在意地忙活起来。
男囚房里,韩柳氏正用牙撕开最后一截布条,给韩守信继续包扎。
“爹,药粉快见底了。”韩元祝在一旁捧着粗陶碗说道。碗底剩着些褐黄色粉末,混着冰碴发出呛鼻的苦味。
“省着用,元庆背上还有伤。”韩守信闭着眼,任由韩柳氏将布条勒紧。棉袄下的身躯微微发烫——伤口到底还是发了炎,不过他没有说话,不想让妻子和孩子们担心。
而嫡房四子则蜷在屋子的东南角,四颗脑袋几乎抵在一处。
大郎韩守仁是主心骨,他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冻硬的马粪块,这是昨晚喂马的驿卒留下的暗号。粪块下压着半片松树皮,树皮内侧标着“河神庙”三字。
他低声说道,“那驿卒说,五六日后进幽州城,河神庙处有接应的人。”
他冻裂的嘴唇继续翕动着:“接应的马车只能拉二十个人,所以我们要提前商量好救谁。至于脸上的刺字大家不用担心,王家有秘药……”
“大哥,咱们兄弟四人,算上元字辈的男孩,统共只剩十四人了,还空了六个。”二郎韩守义的声音黏糊糊地贴上来。
韩守仁的指节陡然捏得发白,那空缺的里面,本该有他嫡长子韩元德的位置。
察觉到他情绪,四郎韩守智安慰道,“大哥节哀,元德他……”
话头却被韩守仁冷笑打断,“节什么哀?为个虚名撞柱的蠢货,也配当我儿子?”
他眼底浮出毒蛇般的冷光,“在国子监读了两天圣贤书,真当自己是屈原投江了?撕了《五经正义》有屁用!武氏妖妇连他一块撕碎的骨头渣子都不会看一眼!”
稍微冷静了下,韩守仁继续分析道,“幽州王家要的是能充门面的韩家血脉,十四就十四个吧,人多反而坏事。”
“女眷全数留下。”他的嗓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刀锋似的冷硬。而听了他的话,另外三兄弟也都没反对。
四郎韩守智斜眼瞥向韩守信的方向,压低嗓子,“要不要拉那莽汉入伙,不然被他知道了,保不齐转头就把咱们卖给官差,毕竟咱们共处一室贴得这么近很难瞒住。”
“他敢?!”三郎韩守礼疼得龇牙咧嘴,仍不忘啐一口,“庶房贱种,当年要不是咱娘开恩养大了他,如今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侧面突然传来窸窣响动。几人转头过去,只见韩元庆抱臂倚在梁柱旁的阴影中,不知听了多久。
“元庆侄儿,你都听到了吗?”韩守仁堆起笑脸,试图说服韩元庆,“既然如此,不如你去和你爹商量一下?王家说了,只要咱们……”
“大伯。”韩元庆轻轻用脚尖挑起半块冻硬的狼骨,打断了韩守仁的话,“您说这畜生死前,知不知道自己是被人骗进陷阱的呢?”
韩守仁瞪了韩元庆一眼,但还是忍住了训斥的冲动,继续劝说道,“你爹胳膊上的伤……恐怕熬不过这一路的流刑啊。还有你弟弟元祝,你难道不想让他好好活着吗?”
“爹说,逃跑比流放路上死得更快。”韩元庆直白地回答。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那便是他们一家不可能置女眷于不顾。说完没有再多留,轻抬脚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不一会儿,韩守信就从儿子口中得知了嫡房密谋的具体信息。他蹲在角落磨着石片,余光扫过远处角落里的嫡房兄弟。
在他看来,逃跑成功的概率极低。不成功便只有死路一条,他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
另外跟这些人投奔幽州王家?那他宁可去辽东干苦力、啃树皮。想当年他亲娘死得蹊跷——说是难产,可农妇出身的姨娘身子骨结实得很,怎会突然血崩?这些年他暗地里调查,线索总是断在嫡母的院子里。
那王家可是嫡母的娘家,尤其是他在生意场上对幽州王家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让自己去全心全意依赖和仰仗那些人?他一百个不愿意。
石片刮过冻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韩守信摸向腰间的麻绳暗自思量,得想个法子既不被他们牵连进去又能护住妻儿。
而隔壁女囚房里的林夕,自然不知道隔壁房间里的密谋和复杂心思。
不过她也没闲着,赶紧趁着韩柳氏不在的时候,扶着柴垛活动发僵的四肢。
女囚房是由一间大柴房改造而成的,里面横七竖八地堆着劈柴。她踢开几根枯枝,试图寻找着坚硬的木柴以防身之用。
藤箱还剩大半空间,除了半块粗面饼和一瓶新鲜虎血之外,她再没装进去过别的东西。
院子边上灶房的烟囱已经慢慢腾起灰白的雾气,差役们忙完后围坐在温暖的东厢房内,捧着粗陶碗,吸溜着粘稠的黍米粥,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饱时刻。
而在厨房中央,大块马肉正在沸水中翻滚,油花四溅,与狼肉的腥臊气交织在一起,飘满了整个院落,令人垂涎欲滴。
然而,韩家流犯们却没有这份口福。他们一人只分得一碗稀薄如水的稀粥,勉强能够维持生命,不被饿死而已。
王德全和另一个副队独眼孙三则蹲在门槛上,大口啃着肉骨,油脂顺着他们刀疤纵横的手滴落在冰冷的地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瞥了眼缩在靠外墙角的韩守信父子三人,突然扬手扔出半根没啃过的马骨。
“接着!”骨头“啪”地落在韩守信脚边,沾着硕大一块马肉。
嫡房几双眼睛立刻紧紧黏了上来,却见王德全瞪了过来。只得吓得缩回头去,不敢再有任何举动。
“谢队正赏。”韩守信抱拳行礼。他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半肉分给两个饥饿的儿子,又撕下另外一半肉问道,“可否帮忙递给隔壁妻女?”
王德全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边上的孙三起身接过这半块肉,大步流星地拿去隔壁的女囚房。
看到这一幕,东墙角的韩守仁低声冷笑起来,“庶房的狗,倒是会摇尾巴讨食。”
而这一边,刚返回女囚房不久的韩柳氏,收到孙三递过来的、还冒着热气的马肉时,连声表达着感激之情。
房间里的嫡房二媳韩张氏却看不惯这一幕,低声咒骂着“下等人!”她出身清河张氏,自视甚高,向来看不起五房庶出的做派。即便如今身陷囹圄,她的清高与蔑视依然没有丝毫减少。
韩柳氏听到了韩张氏的咒骂,却只充耳不闻。
她柳家门户虽低,但家风却很好。自己虽是柳家庶女,却也是从小被姨娘好生教养的,并不比她们嫡出的低贱,她一直是如此教导几个孩子的。
林夕也听到了韩张氏的咒骂,但她同样没有当回事。在她心里,韩柳氏之外的所有人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此时,她嚼着炖得有些发柴的马肉,喉头却突然泛起了熟悉的恶心感。前世化疗时灌入鼻腔的药水味仿佛又涌了上来,她猛地捂住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这已经成了她灵魂深处的惯性反应,即使换了个身体,干呕的感觉还是如此强烈。
“咽下去。”韩柳氏温柔却坚定地按住女儿的后颈,眼神中充满了鼓励,“你爹拿命换的肉,吃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林夕听话地逼着自己用力吞咽,脑海中回荡起化疗时护士的话,“吐了再吃,能吃才能活。”
她一口肉一口稀汤地慢慢吃着,好一会儿胃部的痉挛才逐渐平息,身上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剩下的肉,她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坚持要让给韩柳氏多吃点。
趁着韩柳氏专心吃肉的机会,林夕悄悄地凝神进入自己的空间,检查着早上的收获。
她原本只是想找几根硬木来防身,没想到还意外捡到了一小包粗盐,连同三根尖头、二十多厘米长的硬木棍一起,悄悄地藏进了自己的银链空间中。
她再三确认东西已经放好,心中涌起了一丝成就感和安全感。
虽然这些东西算不上什么,但却是她在这个世界主动迈出的第一步。她决定不再等待命运的安排,而是要开始积极主动地行动起来。这三根尖木棍和一小袋粗盐,算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饭后,驿站再次回归宁静,众人皆抓紧时间休憩,养精蓄锐。
“头儿,这雪要是再下两天,幽州接应的人……”独眼孙三凑近王德全,低声说道。
王德全面带冷笑,磨着刀刃说道:“韩家那帮书呆子,巴不得多困我们几日,好让王家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来劫囚。不过,我不会让他们如愿以偿的。”
他随即转头吩咐道,“让兄弟们赶紧休息,特别是老四,让他少动多休息,尽快恢复体力。到时候让他坐囚车走。”
次日,天还未亮,雪已经停了,一声响亮的号令在驿站炸响。
虎皮和十张狼皮被捆成巨大的茧状物,压在囚车上。大块的马肉和驴肉则用草绳串成血葫芦,挂在囚车两侧。
王德全大喊一声,“出发!”四辆囚车碾过雪原,大队人马再次踏上征途。
这次,赵四和另一个伤势较重的差役占据了第一辆囚车。原本坐在上面的嫡房二媳妇和三媳妇被赶了下来,她们跌跌撞撞地跟在男丁队伍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而虎皮和肉块则挂在第二辆囚车上,随着车辆的晃动而摇晃。
林夕和韩柳氏还有嫡房另外几个女眷,则是挤在后面两辆囚车里。
虽然雪停了,但道路上的积雪仍然很厚,行走起来十分艰难。王德全挥舞着鞭子催促大家快点前进。
直到日暮时分,一个小村庄才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