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思桦借床单蹭掉掌心的汗渍,满脑子都是对祝庭安的讨厌。他讨厌祝庭安胸有成竹,讨厌他游刃有余,更讨厌他无动于衷。
他明明就在那儿,却只看自己笑话,看不见自己心脏里的窟窿。总是风先穿过身体,才会意识到失去的血肉。一碰就疼,隔了多少年也愈合不了。
不知不觉中,陶思桦的理智早已消散,只有满腔委屈的情绪无处排解。
“哥哥?”
温暖宽厚的手掌忽然包裹住陶思桦的右手。床沿向下一陷,陶思桦闻着气味就钻过去了。
他把自己拱进祝庭安的怀里,还想要更多——这些远远不够,不能安抚他疯狂叫嚣的神经细胞。他很难受。
“七七。”他听见祝庭安的声音,于是下意识地仰起脸。他不知道自己眼神失焦,找不到方向,只能东摇西晃,还要扮作乖巧的样子。
过了几秒,他意识到自己不想这样。陶思桦这样想着,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咬牙时只剩一脸冷酷狠劲,倔得要命。
但祝庭安没有让他如愿。单手制住他的同时,疼惜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奇怪,怎么强力和温柔同时出现。
他仿佛听到了祝庭安的叹息,和轻吻一同落在耳边。
祝庭安再说什么,他只能模糊地捕捉到“生物素”、“费洛蒙”、“稀释”之类的字样。
这些都是废话。
陶思桦冒出一丝仅有的意识,他想祝庭究竟知不知道,从他们分别的那一天到今天,刚好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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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
2499年8月,海神星。伽马实验室。
陶思桦攥紧纸条,踏着叫号的机械音推开了门。一身白大褂的实验员站在四块屏幕中央,点触的手指忽然一顿。
“你成年了吗?”实验员看着面前身量单薄的少年,他脸窄而短,下巴收尖,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显得灵动秀致,安静时雌雄莫辨。对比之下,屏幕显示的数字照片明显进行过修正,将饱满幼态的脸颊推平了。
陶思桦回答的语气显得急切:“成年了,我上个月刚满十八。”
实验员单手调用着屏幕中的数据,让他阅读桌面上的文件:“他们和你讲清楚了吧?H13计划是经过联盟批准的药物实验。副作用都列在合同里了。”
陶思桦扫过一排陌生词汇,什么phenylethylamine,pheromone之类的,他一个都不认识。贫瘠的语言能力让他直接将合同翻到最后一页——
“甲方应向乙方支付一百二十万 (联盟货币)。”
少年的呼吸一顿,眼睛亮得发光,眨一下都不敢。
这比介绍人告诉他的价格还高不少呢!除去十五万佣金,他能到手的数这辈子都没见过。
“……什么?”接电话的实验员示意陶思桦别动,等挂了电话才说,“十分抱歉,我们需要的人已经满了。你先回去吧。”
陶思桦呆在原地:“不、不能吧?不是说好了吗,我、我是黑嘴套介绍过来的,他说的好好的——”
实验员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你是说,有人在刻意贩卖试药名额?”
陶思桦反应过来了:“不是这个意思。我……您看,我年纪小,身体健康,四肢健全,头发也多,特别符合你们的要求。您能不能加上我一个?我保证绝对听话。……实在不行,钱打八折我也接受的。我妈妈生病了,我真的很需要这些——拜托拜托!”
他急迫又可怜的模样让实验员沉默了几秒:“你知道,每个来我们这里的人都这么说吧?”
电话又响了。实验员摆摆手,不耐烦地让陶思桦赶紧走,朝电话另一头毕恭毕敬:“喂,领导。嗯?要加一个人?为什么?……噢,联盟那边过来的。行,我知道了。”
实验员正要朝门口招手,陶思桦已经把签好名字的合同递到他面前了。
没多久,陶思桦被引到了实验室的一个玻璃间内。负责检查身体的是一男一女两名实验员。他全程都表现得十分乖巧,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
女性实验员耐心地向他告知实验流程,陶思桦听了半天也一知半解,最后眨着眼睛问:“也就是说,除了定期注射药剂,我只需要和另一个人一起住半年就行了?”
金发碧眼的女实验员叹了口气,也习以为常:“你这么理解也行。”
“我和谁一起住啊?男的女的?几岁啊?脾气好不好?”陶思桦追问道。
女实验员答道:“男的,比你大一些。”
陶思桦撇撇嘴:“……男的?”
实验员说:“怎么,不乐意了?想占谁便宜?”
“不是不是,”陶思桦连连摆手,面露犹豫,“……俩男的住一起很容易吵架吧。万一打起来怎么办?我不能一个人住吗?”
“没规定不能打架,输赢都要报备。但是,你最好和他搞好关系。你们要一起住很久,算是很重要的搭档,”女实验员想了想,又说,“另外,我们的药物对身体没有已知损害,你可以放心。”
注射器推入陶思桦的上臂,他盯着针管里的淡蓝色液体,问道:“那为什么给这么多钱?”
少年的神态天真无邪,像是在聊“今天吃什么”。注射完毕,实验员抽出针管,让陶思桦自己按住棉签,这才答道:“因为都是未知的。”
陶思桦心道你这不说废话吗。
实验员以为他被吓到了,笑着补充:“一个已知的副作用是,你可能会想谈恋爱。”
陶思桦呆呆地“啊”了一声,耳朵飞快地变红了:“那、那怎么办?”
实验员回答得理所应当:“你有搭档。”
陶思桦这下连脖子也红了,露出少有的慌张:“可我是直男啊!”
这时,他的通讯器振动了一下,显示到账10万星币。刚才签的合同上写了会分期支付实验报酬,第一笔是定金。
陶思桦咬住唇,天降的财富压过了惊吓,嘴角止不住地上扬。10万——要知道他唱一天的歌也就五百块。一点小小的副作用而已,“可能”的意思是还不一定呢。
呼,没什么可怕的。
陶思桦深吸一口气,在脑袋里搜罗着怎么和老男人和平共处。他没有这种经验,只知道雄性的领地意识都格外强烈,大不了就打一架。
祝庭安是这个时候推开门的。
他刚接受完注射,需要留置观察五分钟。隔壁观察室围了一堆人,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各个都不肯走,还时不时偷看,十分可疑。
谁知刚一推开这边的门,一声清脆响亮的“哥哥”迎面扑来。
祝庭安的皮靴一顿。房间中央的陌生男孩正朝自己招手。少年有一张颇具迷惑性的脸蛋,眼睛又亮又圆,偏浅的瞳色天然会令人感到亲切。他的声音控制得刚好,不高不低也不油,还带几分天真的羞涩。
一看就是涉世很深的小骗子。
陶思桦见对方没搭理他,也不气馁。他未来的搭档身量很高,黑色的衬衣西裤显得整个人很贵。长相算是非常惹眼,连一旁的实验员都忍不住多看几次,但臭着一张脸肯定脾气不好、要求很多。
一看就是不好拿捏的老家伙。
陶思桦坐在桌台边,早已丢弃掉硬碰硬的可能性,仰头时纯真极了:“你就是我的搭档吗,哥哥?”
“别这么叫。”祝庭安狠狠皱眉。这小骗子故意的。
声音沉而冽,也很好听。陶思桦很客观地评价。
他弯腰捡起一张名牌,抬眼看看人,又看看卡片,念出声来:“祝、庭、安,男,24岁。你比我大六岁呀!”
少年说话时眨眨眼,好像充满崇拜地望着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一时间,祝庭安不知是被他的年龄还是率真坦然的态度所震撼,沉默几秒后又听见陶思桦咋咋唬唬的声音:“你怎么不说话呀,哥哥?”
就跟没听见他的提醒似的。
“你等一下,”祝庭安淡淡地说,然后面朝实验员,“你们确定吗,他太小了。”
一直没吭声的男性实验员递了一只手环给他,语气暧昧不清:“他已经成年了,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再说,我们的实验项目需要扩大样本,理解一下呗。”
陶思桦也接到了一只手环,刚碰到右手腕就自动收缩扣紧。针刺的感觉只有一瞬。很快,一道绿色的短横线出现在细窄的屏幕中央。
“24小时佩戴,你自己是取不下来的。它会一直监控你的身体指标。72小时内,你们必须呆在一起,手环会提醒你们的距离。”实验员说。
陶思桦问:“上厕所也要吗?”
“……那不用。”
离开之前,祝庭安问:“什么时候二次注射?”
实验员回答道:“不知道,等通知。”
陶思桦还在左右观察手环,听见门开的声音立刻跳下了桌:“哥哥,等等我!”
从观察室出来后,载有门禁卡的手环一路将他们引导至实验C区。陶思桦跟在祝庭安后面一直东张西望,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时不时的“哥哥”喊得祝庭安背影一僵。
陶思桦眼珠子滴溜一转,跟着祝庭安进入房间。门牌号C11,两张卡片分别写着二人的姓名。
一进门,明亮的白炽灯将房间照得一览无余。这里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法式小阳台。两张大床并排,被一个小床头柜分开。属于二人的行李已经放在了床下。
陶思桦发出夸张的惊叹:“哇,好大啊~我从来没住过这么大的地方!这也太舒服了吧!!”
他一个飞身扑入靠窗的床上,整个人被硬邦邦的床垫弹了一下。他的脸埋在被子里,睁开一只眼睛,只见他的室友来回环顾,然后又出门了。
他听见祝庭安在和工作人员说话,说的是“一定要住一起吗”、“太小了不方便”之类的,果不其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等祝庭安进来,陶思桦已经坐在了床边,手指压住自己的衣角,状若无辜地问:“哥哥,你不想和我一起住吗?”
祝庭安终于忍无可忍,声音冷得吓人:“不要乱喊,谁是你哥哥?”
“你比我大不就是哥哥嘛?不然你叫我哥哥?”陶思桦的音色干净明亮,委屈也一览无余,“我也不想和陌生人住呀,可是我也没办法。我保证听话一点,好不好?”
他抬起眼睛,琥珀色的瞳孔湿润得如摇尾乞怜。他一边观察祝庭安的神色,一边揉揉眼睛:“哥哥,我困了。我想睡觉。”
模糊不清的语气像某种小动物的尾巴,一下一下地扫过心脏。
过了几秒,祝庭安好像放弃了:“没洗澡不准上床。”
“嗯?”陶思桦眨眨眼,想起自己的承诺,立刻蹲下身开始收拾行李。他一边忙活,还不忘和祝庭安套近乎:“哥哥,你是做什么的?你在上学吗?”
祝庭安坐在沙发上,正在调阅邮件,时不时敷衍两句:“不关你的事,少问。”
“啊,那我猜猜,你是海神星本地人吗?你看起来很熟悉这里呀?”
“不熟,才来。”
“嗯?你之前在哪儿?你是哪里人啊哥哥?”
“天狼九。”
陶思桦瞪大眼睛,拿拖鞋的手都松了:“!!!你还去过天狼九?!莎士比耶港?”
除了联盟总部雪城所在的行星渐台七之外,天狼九也是极其重要的政治中心。天狼九的主城莎士比耶市更是军部驻地,称得上整个星际联盟最安全的地方。
陶思桦从来没去过这些大名鼎鼎的地点。
祝庭安突然与他目光交汇。他坐着,陶思桦蹲着,视线从上至下如审视犯人:“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就问问,”陶思桦理直气壮得很,想了想决定先自报家门,“要不,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祝庭安收回视线,继续看消息:“学生?”
“没有,我读书不好,早就不念了。我老家在M27,未城,你听说过旧星乐园吧?就是那儿。又穷又远,没几个人有书念的。我去年签了Digital Angel,差一点就要出道了!可惜公司嫌我不够努力。哎,我跳舞总是出岔子,还不如唱歌呢。”
陶思桦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脱掉袜子换好拖鞋,听见祝庭安重复道:“Digital Angel?”
“对呀,我公司的名字。当赛博偶像嘛,现在很流行的。”陶思桦站起身,抱着睡衣往卫生间走。
“真特别。”
他听见祝庭安的评价,回过头,眼睛一下子弯了:“是不是很棒?”
祝庭安的视线穿过全息屏幕上的数据,落在少年身上。
他当然知道赛博偶像是什么。干这一行的大都借着流行文化的壳子从擦边入手,出卖自己的形象、声音、动作等等,有时是真人,有时是AI生成,然后发展到线下交易,甚至犯罪。
从业人员中不少人年纪小,受教育程度低,家庭环境复杂,以至于贪婪成瘾,不惜贩卖自己的身体。
联盟今年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打击此类色.情行业。也就是在海神星这种黑市扎堆的偏远地带无人监管。
而眼前,他未来的搭档,才刚满十八岁的小孩儿。衣服多解了两颗扣子,裤子往上挽起,恰到好处地露出漂亮的锁骨和雪白的脚踝。纤细的手腕勾住睡衣,连哼哼唧唧时的嘴唇弧度也很完美。
年纪这么小就干上了这种勾当。难怪叫“哥哥”叫得这么自然。
真是毫无廉耻。
陶思桦 be like:好冤枉,某些人心里是什么眼睛里就会看到什么。
Digital Angel 是陶思桦签的公司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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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