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思桦叛逃了。
飞船穿过缓冲带的一瞬间,遍布星网的警告音效全部消失。
操作室的屏幕一片幽光。
模拟电子枪响,白色的光线在玻璃舷窗外炸成云团,裹挟着无数漂浮物迎面涌来。宇宙尘埃瞬间淹没了飞船视野。
调频37.291,清透的女声正在进行《二手星盟晚间》新闻播报:
“……距离大选还有十日,军部特别调查组于今日凌晨对行星天狼九的各高官住宅进行秘密[家访]。据悉,此举已得到联盟总长萧以沫的默许。萧以沫此前宣布不再争取连任,同意[家访]疑似与其女前日突遭绑架有关。”
“上月,前联盟军部一级调查官祝庭安因严重渎职被流放至K19行星。据本□□家消息,祝庭安已于数日前擅自脱离监控,目前已确认失踪。祝庭安多年来位于军部核心,掌握颇多情报,人际关系复杂,知情人士推测他已被秘密处决……”
新闻直播因信号中断而自动关闭。
万籁俱寂中,陶思桦随着震动往后一倒,皮沙发的安全带立刻收紧,将他摁倒在座椅上。后脑勺来回扫过椅背,然后放弃似的停下了。
他怀里抱着一只柔软到看不出形状的肥胖白色玩偶,单手拽过耳机,吵闹的摇滚乐立刻在耳朵里膨胀。
与宇宙孤寂的边缘同样瞬间炸开锅的是注册在旧星朝闻城的某VR娱乐论坛。
【爆.炸新闻!!!知名音乐剧演员陶思桦叛逃,社会管理部已公告为三级通缉犯!】
【卧槽,真的假的,昨天不是说他在雪城那一场表演后返航旧星被劫持了吗??人还活着吧??】
【惊天大反转,从受害者到通缉犯原来只需要一天】
【捂好你们的粉籍哈。雪城上个月就已经戒严了,他居然主动劫持军用飞船,穿过封锁区,还攻击了补给站自动防护网……这是毫无疑问的叛逃!联盟可以直接击毙!】
【啊不是,弄错了吧,娱乐版秒变社会讨论?我儿那个乖巧柔弱的样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有人威胁他】
【不信 1】
【呵呵,官方还没定调,小狗妈们都开始洗了,要不要脸啊。乖巧柔弱这四个字是怎么和一米八的大男人联系到一起的?】
【狗妈太招笑了,联盟通缉犯,不敢想,对家真不敢想……】
【我就说他这个人有问题吧,平时表演自闭小狗,实际上行事乖张,无法无天,早晚出大事】
【被惯得呗,活该!】
【不是他真有大佬啊?你们不是开玩笑的吗??】
【嘘嘘嘘,讨论这个要被禁言好几个月。听说那位大佬养胃】
【听说你个头啊听说,是之前有人当着采访骚扰他,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才说喜欢养胃的,对方当时就尴尬了】
【想起他说那句话时那个冷酷无情的挑眉还是很母爱变质……我现在嚎啕大哭,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哈哈哈哈哈哈爽!等着蹲十年星际监狱吧!】
……
远方的舆论愈发声势浩大时,陶思桦已经擅自解开安全带,从加热箱中取出了一杯牛奶。
警报器不停叫嚣,他也没空搭理。这一路饿得前胸贴后背,两分钟前才硬是从这艘巡航舰上找出了唯一一盒牛奶,还是过期的。
刚抿了一口,警报器突然发出巨响。随着剧烈颠簸,陶思桦整个人被甩到了驾驶舱另一侧,牛奶杯泼了自己一脑袋,发尾都湿了,顺着脖子往衣服里流。狼狈得不像话。
好饿啊。
陶思桦浑然不觉撞击的疼痛,舔舔唇角的奶渍。扭过头翻出刚才被他压在身下的白色玩偶,还好没弄脏。
安全警报在最后一次轰然震动后停下,机械音自动播报:“降落程序已完成,目前坐标K19行星,无人区60.892.19。星网请求接入,是否进行汇报?”
星网一旦接入,等于完全暴.露给联盟军方。
还有回头路吗?现在自首也不迟。
腕上通讯器传来细微振动,提示他已接近目标范围。
陶思桦摇晃着爬起来,“啪”一下把摇杆推到了“否”。
飞船外是无尽黑夜,荒芜的原野寂寂森森,冷得要命。
K19是什么地方——是位于联盟星系之外的流放地,一颗充满危险的小行星。要艰难地穿过封锁区才能抵达。
资源匮乏,无人管辖。绝大部分区域都被穷凶极恶之徒占据,烧杀□□,背信弃义——只有罪无可恕的重刑犯才会被流放到这里度过余生。
祝庭安也是其中之一。
陶思桦认为他活该。
现在陶思桦“借”来的巡航舰停泊在一片荒野的缓坡,通讯器的定位系统指示他往坡下西南方向行进。
距离目标2.3公里。
一眼望去,下方荒败的城池遗迹爬满了奇异惊悚的植物。
陶思桦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卫衣,顶着大风走了二十来分钟,吹得衣衫哗啦作响。前方灯光闪烁的建筑物门口有人主动朝他招手。
那是一片很大的建筑,远看纵横交错,近看不过是个草台班子,铺在屋顶的长布都快被狂风吹成旗帜了。
但他现在没什么可嫌弃的。
询问他的是个大块头男人,肌肉比脑袋大,脖子陷进斜方肌,显得有些古怪。他背抵门,看清陶思桦之后眼神充满同情:“你新来的?穿成这样,刚到吧?”
陶思桦没直接回答,想推开他旁边的门。
推不动。
陶思桦面无表情地问:“能进去吧?”
对方嗤笑了一声:“还挺礼貌。”
陶思桦立即懊悔自己说错了话。果然这鬼地方都是坏蛋,一句话就能套出一些事实。他表面还得装作若无其事,迎上男人打量的目光。
“可以啊,”那人耸耸肩,扬起下巴,“门票钱总得——”
“多少?”陶思桦不耐烦地打断他。
咯噔。
……又是一个错误的问题。
陶思桦在心里直跺脚,全他爹的是套路。
……别急。
没关系,无所谓,这些简单的骗术才难不倒他。
好在对方也不在意:“看着给呗。”
陶思桦面无表情地把手伸进裤兜,摸出一颗门牙大小的碎金——还好他提前准备了一点硬通货。
那人扫了一眼,乌黑的嘴角咧开一秒又收回,先前不正经的模样此时充满关怀,语重心长地让他把东西收回去:“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没断奶的小朋友?这里是黑市,[茶馆]。”
陶思桦不假思索地撇撇嘴:“我熟得很。”
插回裤兜的手指慢慢蜷曲、攥紧,警惕地等待着一触即发的时刻。
那人“啧”了一声,显然没信:“得嘞,让你去见见世面吧。”
男人打开小窗口,从黑漆漆的空间里摸出一枚红白的狐狸面具,丢给陶思桦。
一阵大风吹得陶思桦的脑子又转了一下:“你为什么不戴?”
“所有人都认识我辉屠,”男人压着耐心,也不冒犯他的警惕,“你要是不在意也随便。”
说完,男人转身打开了[茶馆]的大门。
陶思桦跟在他身后,穿过了一条漆黑的长廊,顺便在脑后系上了面具的绳子。这东西一股劣质的塑料味儿,硌得鼻尖疼。
再推开厚重的帘幕,时轻时重的音乐如宇宙深处的破败教堂苟延残喘,鼓点一下一下的,敲击着一排高耸的输电线塔。这些巨大的塔藏匿在黑暗中,垂吊的镜子反射出旋转的各色光线时才会照出它们的形状,以及周围形形色色的人。
辉屠没骗他,大部分人都戴着面具,能挡住大半张脸。只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单色面具。他们聚在一起,或是散落在颜色旖旎的小隔间内,后者总是令人产生不合时宜的遐想。
或许是陶思桦的动物面具比较显眼,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那些放肆的凝视与陶思桦在舞台上感受到的极为不同,充满危险的信号。
陶思桦瞥了一眼手腕上的通讯器,提示他已到目标范围。他吸吸鼻子,眼神随着转动的光束在人群里左摇右晃。
辉屠拎了一杯紫色的香槟给他,一眼看穿他的好奇:“随便玩,酒水免费,走的时候一起买单。”
“谢谢。”陶思桦当着他的面将香槟一饮而尽,手背抹去唇角的水渍,一副熟练的模样。
辉屠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想看看好货吗?”
陶思桦镇定自若,做了手势让他领路。
这地方鱼龙混杂,能有的好货必然是联盟的违禁品。先熟悉下环境总没错,大不了就被骗些钱财。
陶思桦想,他今天带的足够多——出发前,天狼九最大的地下金铺都给他包圆了。
步履从容地绕了几个弯之后,陶思桦跟着辉屠拐进一处光线昏暗的隔间。穿着性感的兔女郎正在化妆,从镜子里和辉屠对上视线,目光再一转,落在陶思桦身上。
那兔“女”郎惊讶地叫出声,原本雄浑的声线故意掐细极了:“哟辉屠,你哪里来的本事找到这么个好……俊俏的小东西。”
陶思桦刚才摘了面具,揉了揉被擦红的鼻尖。只见辉屠和那位兔男郎交头接耳了几句,后者起身迎上来:“小朋友,你想找什么?兔老板这里什么都有。只不过兔老板的货可是要预约的噢。”
“随便看看,”陶思桦冷着脸,凶得要命,“还有,我不是小朋友。”
兔男郎学着他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笑得捂住嘴。他比陶思桦还矮一截,手自然地搭上陶思桦的肩:“那你在这儿稍等一下,兔老板得去找找。”
他也拍拍辉屠的肩膀,眼神颇为嫌弃:“你也是忘了,今天还有位重要的客人要来取货。”
辉屠浑浊的眼珠子一转,朝陶思桦笑了笑:“失陪了啊。”
陶思桦被独自留在昏暗狭窄的空间里,周围都是从天而降的厚重帘幕。被酒精压制的直觉忽然迟钝地作响。
好像哪里不对。
细微的窸窣声从脚边传来。陶思桦立刻闪身——然而已经迟了。四周的帘幕后早已升起金属栏杆,头顶地下,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笼。
从进入[茶馆]到现在,总共不到一刻钟。
而他手腕上的通讯器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应该是那个死兔子搭他肩的时候下手的。
……这鬼地方套路太深了。
他不笨的时候还挺聪明的!!
陶思桦一脚踹翻狐狸面具,懊恼极了。转头又庆幸兜里碎金子都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黑漆的小方块。方块类似魔方,贴着掌心那一面的角落凹为一个字母Z。轻轻一按,就能变成一把多功能利器。
当年他蹭着祝庭安软磨硬泡叫了好几声“哥哥”,祝庭安才肯给他。祝庭安不知道,他其实也没那么想要,那时只是想和他亲近一些。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随便弄了两下后,铁栏有了一丝丝动静。陶思桦却累歇了。
费这个劲儿干嘛。不如看看这些人到底什么企图,有什么能耐。大不了鱼死网破!
陶思桦干脆坐在地上揉揉酸痛的手腕。闷气还没生起来,帘幕外一片人声喧哗,像是一起大型拍卖,叫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将陶思桦的咒骂完全淹没。
过了不知多久,嘈杂声突然变小。属于宇宙某些隐秘宗教的音乐再次响起。
陶思桦听见靴子踏上地毯的细微声。先前那个兔男郎娇柔的声音从幕布外传来:“您预订的东西恐怕还要再等一下,辉屠去准备了。兔老板今天还有更好的,您不想看看吗?”
陶思桦懒得理他。
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再传来,令陶思桦想起衬衣袖口挽起的画面。
兔男郎的声音软得要化了:“您不喜欢漂亮的吗?K19是什么地方,您不会不知道吧?兔老板说,K就是Kisskiss。”
陶思桦刚要骂人,一声低笑先他一步,原来不是在和他说话。
“Kriminelle,K19。”
隔着帘子,那一把嗓音从陶思桦的头顶上方飘落,低沉冷寂,如夜海白月,照得他的心脏一颤。
好像很久之前轻抚过他的耳蜗。
兔男郎“咯咯”的笑声变得放荡。也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反手拉开了帘幕。
笼子里空无一物,坏了两根栏杆。
陶思桦蹲在黑暗里,视线钻过面具的镂空,看见外面昏暗的光线落在那个人身上。他们又交谈了几句,陶思桦什么也听不清,脑子里嗡嗡直响。
他按紧脸上的面具,猫着身子绕过牢笼的一侧。小心而缓慢地迈开步子。
兔男郎尖锐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要死咯怎么弄开的耶~?”
陶思桦拔腿就跑。心脏被攥成一团,几步赶到拐角处才敢回头。
那兔男郎还弯着身子在原地思索人是怎么跑了的。只不过,他旁边的人消失了——
陶思桦的后颈忽然传来一片细密的痒,和心脏共振,密密麻麻,酥得发慌。连带着头发丝儿也全脆了。
他想他是先闻到了气味,激得他又要逃走,却被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牢牢攥住手腕。
原来危险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从头顶降落到心脏,再到脚底的每一根神经,覆盖得没有一丝缝隙,将他困在原地。
空灵震颤的宗教音乐被隔绝开,但重击的鼓点声与陶思桦的灵魂共振。世界归于寂静。只有夜浪翻滚,白月深沉。
“跑什么?”
陶思桦颤抖得不可思议。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小狗看似害怕,实则兴奋。Kriminelle,德语的罪犯,K系列行星命名原则。
开文开文,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叛逃